“马翰葬身火海,他……”
朱允熥轻声一叹。
“马翰的死虽非我所乐见,终究是他的抉择,故马家可免受株连之灾。”
朱橚心下不免一阵寒颤:“周王府名下田产5000顷,其中3万亩皆归马家。”
朱允熥冷笑一声。
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很多时候再好的仁政,到了下面都会变了样。
从洪武25年试点的摊丁入亩,到直隶周边六道府的逐步推广。
诚然,国库因此充盈,但民间也迅速学会了这套新规则,并发展出各种手段,以求减轻税负,与朝廷的征收策略玩起了猫鼠游戏。
朱允熥目光落在朱橚身上。
“五叔,今晚河南道各级官员,包括开封府的,都在接受锦衣卫的查问。五叔在开封治理藩国14载,我想听听,依您看,那些人有何手段应付?”
这一刻,空气似乎都随之紧张起来。
朱允熥拖过椅子,缓缓移至朱橚面前,椅子稳稳落地,他从容坐下。
朱橚眉宇微蹙,眼前的这位侄儿,身为宗室希望。
大明的监国皇太孙,其话语间的意蕴不言而喻。
今夜所有河南道的官员都在经历考验,而他自己作为开封藩王。
14年的深耕细作,此刻仅仅因为皇室颜面,才未直接面对锦衣卫的质询,转而由这位亲侄来询问详情。
这是家族情分。
朱橚紧握着手中的羊毛垫,视线越过窗棂。
外面火光映照下,锦衣卫的影子在窗纸上摇曳生姿。
他缓缓道来。
“自洪武24年在浙江道初次尝试摊丁入亩,一年间颇见成效。及至26年,这政策推广至六道府县,官民一体,消息传出,百姓欢呼雀跃,颂扬国家的仁政美德。”
“但到了年底,各地竟纷纷将田地伪报捐献给寺庙道观,数目之巨,令人咋舌。地方官员为防朝廷察觉,于是花样迭出,遮掩真相,欺瞒朝廷。”
“有的将肥沃田地改为水道沟渠,在册籍上动手脚,数百亩良田转眼成了湿地,待巡视一过,便排干恢复原貌。”
“有的则把田地伪装成墓地,一旦检查过后,立即填平,回复常态。更有甚者,大量侵占优质农田,以劣质土地与民众交换。”
“以此手段,表面上税收不减,私底下却藏着不少隐秘之收,较以往更为隐蔽且泛滥。”
“种种手段,王府或许只见冰山一角,但足以窥见,即便是良政之下,蛀虫依旧横行,遍地狼藉,笔墨难书。”
朱橚的声音里带着颤动,他实在难以置信,建国仅28载,竟有人能想出如此繁多,且层出不穷的诡计,来欺骗朝廷,谋取私利。
而他…………
也不得不为了私心,随波逐流,甚至为虎作伥。
朱允熥的气息渐渐微弱,面上看似风平浪静,实则膝上紧握的拳头,条条青筋凸现,泄露了他的情绪。
他深吸一口气,随后张口缓缓吐出胸中的郁结。
轻轻一叹,朱允熥沉声问道:“如此行径,究竟多少?”
朱橚抬头望向朱允熥,无奈道:“不胜枚举……”
“吏治清廉,国家方能兴旺。”
朱允熥淡笑:“治国即治人,百姓如羊群,掌控在府县之手,归于皇家。本宫绝不向这些蛀虫妥协。”
宁可与所有贪官为敌,也不让百姓失望。
朱橚望着眼前平静的朱允熥,眼前似乎变得模糊,他仿佛看见了朱元璋在朝堂上的身影。
多么相似的气质。
那一刻,朱橚内心五味杂陈。
“前几天,我从兰考回到府邸,光是在开封这边,就有10多个佛道中人,20多位商人以及数不清的各衙门官家子弟上门拜访。”
“嗯?”
朱允熥眼神玩味地打量着朱橚。
“他们找五叔,是为了自家安危,还是想让五叔出面调停?”
朱橚除去那几年因事被朱元璋发配到云南,差不多有10年光景是在开封城里度过的。
河南道的官员们都闻风而动,想尽一切办法也要把这位大明皇亲藩王拉下马。
他们不想罢手,而是要拖更多的人一起下水。
说来也讽刺,当只有一个人落水时,他会惊慌失措,生怕被洪水吞噬。
但当岸上所有人都掉进水里,那种恐惧感反而减轻了,因为反正都是一起沉沦,没人能幸免。
朱橚讥笑道:“他们赌你不忍心痛下狠手,没胆更换整个河南道的官员。更赌你和朝廷不敢让河南道百万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朱允熥也笑出了声:“遗憾的是,他们输了。”
弄清了河南道上下如何欺骗朝廷,横征暴敛。
欺压百姓的真相后,朱允熥眼前的迷雾逐渐散去。
“两司已除,府县无首。皇太孙今晚此举,不久便会传遍开封,明天全城必定恐慌,那些人更是要蠢蠢欲动,暗中勾结,准备迎接钦差的审查。”
朱橚预示了今晚之后,开封府和河南道可能出现的变局。
朱允熥冷冷哼了一声:“他们最好动起来。”
说罢,朱允熥突然面带微笑地看着朱橚。
朱橚被看得心里发憷,隐约觉得会有啥事降临到自己头上。
这时,外面响起脚步声。
朱橚听着那声音,稍稍放松了一些。
朱允熥也转头望向刚进门的周豪。
周豪走近,拱手行礼道。
“启禀太孙,开封府知府西门越泽已自我了断,临终前坦白了所知所犯罪行,并恳求殿下饶恕他的家人。另外,河南道还有七名官员,在认罪前后相继身亡。”
朱允熥的眼皮紧绷着。
今夜,审问河南道官员的差事落在了锦衣卫肩上。
平日里,锦衣卫办差讲究个章法,会把人分开,一个接一个细细查问。
可偏偏就有这么八位,连同开封知府西门越泽在内,选择自我了断,以死谢罪。
他们心里知道自己有罪。
朱橚叹了口气,迎着朱允熥探究的目光,低声说。
“西门……越泽,本也是想好好干的。记得他曾想收回开封周围寺庙道观占的地,但阻力大的吓人。找过两司衙门,却碰了一鼻子灰,最后绕了个大圈,找到我这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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