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知道自己所说的话题不会让任何人高兴,但是崔潜依旧将它继续下去。他刻意忽视李旭的脸色,也刻意不看众人的表情。对于现在的六郡来说,李旭是这里的最高主宰,他是李旭的臣子。作为臣子的责任是为主公出谋划策,并让他时刻保持清醒,而不是巧言令色讨取对方欢心。
“据行商们说,今年春天草原上绿得很晚。四月份时又下过一场暴雪,冻死不少牲口。如果他们发现虎贲铁骑已经把南下的通道让开,肯定不会跟咱们客气!”
“来就来,谁怕谁?!”崔潜的话音刚落,王须拔立刻站起来表态。前些年被杨广邀请来的“塞上贵客”没给边郡百姓留下半点好印象,能有机会跟他们打一架,他正求之不得。
“最好来的都是骑兵,咱们正缺战马!”郭方的话引起一阵会心的笑声。由于各地诸侯持续扩军,民间的马匹价格已经被抬到了难以接受的地步。博陵军手头并不宽裕,如果有数千匹良驹送上家门口,大伙不会不欢迎。
但他们两个显然不清楚突厥人到底有多强的实力。甚至连前年突厥人曾经包围雁门的后又远撤的经过都不太清楚。在吕钦、张江等曾经与突厥狼骑有过交手经验的将领看来,情形就不像王须拔想得那样乐观了。上一次突厥入寇,大隋朝是集中了近半个中原的力量才将其驱逐出境。如今,刘武周、梁师都等人都成了突厥人的附庸,李渊也向突厥人称臣,狼骑再度南下时,博陵军最可能面临的情况是以六郡之力,单独抵挡对方倾国之兵。
“弟兄们接连做战,损耗很大!”看了看李旭的脸色,赵子铭低声提醒。“咱们博陵军现在以步卒为主,对付突厥狼骑那种战术,的确有些吃力!”
“那也不怕他们,不是有外长城可以凭借么?”听赵子铭说得郑重,王须拔将骄傲的表情收拾起来,笑着跟对方探讨。
“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而是有没有必要引发一场战争。”崔潜快速插了一句。“外长城早已残破不堪,到处都是口子,根本不可能作为屏障。但如果咱们不向桑干河畔大举安置流民,突厥人打进来,顶多杀到内长城、百花山一线,罗艺就立刻坐不住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王须拔被崔潜说得头有些晕,皱着浓浓的双眉追问。
崔潜微微一笑,将手中公文在桌岸上摊开,一部分代表幽州,另一部分代表博陵,堆成了一对犄角。在两家势力之间,他留出了大片空档,众人不用对照地图,也知道那里代表的是小半个涿郡。“他将虎贲铁骑撤开,目的就是为了引突厥人南下,以便借狼骑之手消弱咱们。但突厥人杀过桑干河后,继续向南还是向东,由不得他罗艺控制!”
大隋朝在全盛时期,势力曾深入草原。所以紧靠边境的涿郡占地非常之广。用同样比例绘制的舆图上,单单一个涿郡,面积就比李旭治下其他五个郡加起来还大。而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有沙漠,有草原,有从汉代一直耸立到现在的外长城。还有中原王朝势力薄弱时,紧挨着涞水、百花山、西山一线建立的第二道长城防线。
崔潜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楚,他不赞同李旭如建设其他几个郡一样对内外两道长城之间的土地上投入太多人力物力。事实上,在大汉衰落之后一直到大隋建立伊始这段漫长的岁月里,统治河北一带的所有地方诸侯,包括一些胡人建立的朝廷,奉行的也是这样一种策略。官员们称之为实内虚外,一旦草原上的强盗入寇,就让他们在内外两道长城之间尽情劫掠。待强盗们抢够了,掠累了,自然会撤回老家去。河北诸侯乃至主君们不用跟无知的野人斗气,也没必要为了少数几个边民,平白损失了自己的实力。
他们要留着实力去逐鹿中原。边塞上的几头鹿被人剥了皮,实在无关痛痒!
“你是说让突厥人随便抢?”理解了崔潜的本意后,原籍为涿郡的郭方非常愤怒,瞪着眼睛质问。
“我的意思是,咱们不能再耗费太多实力!”崔潜看了看李旭,又看了看其余同僚,心平气和地解释。“咱们今年秋天如果跟突厥狼骑再打上一仗,即便获胜,也会元气大伤。明年春天如果罗艺再次南下的话,无论从军力上,还是六郡的物力上,咱们都很难支撑!”
在暂时向突厥人示弱和一举被罗艺消灭之间,众人理所当然只能选择后者。先前与幽州之间的争斗已经给博陵众将上了生动一课。他们的实力并不是天下最强的,未必能永远所向披靡。以目前博陵军的情况,大伙还没资格去逐鹿中原。他们需要韬光养晦,需要趁着更大的挑战到来之前集聚起更强的实力。生存是第一位的,只有保证不在短时间之内被人消灭,才能做更长远打算。
议事厅内的气氛慢慢变得压抑,想到随时可能卷土冲来的虎贲铁骑。即便是性子最火爆的王须拔、吕钦等人,也不敢再跳起来说跟突厥人放手一搏的狠话了。可如果博陵真的按照崔潜的建议“实内虚外”,则又面临着大量流民无处安置的难题。
上谷、恒山和博陵等地的无主荒田经过两年的屯垦,已经被分配得七七八八。即便各郡还有荒地,官员和百姓们也不愿意将他们白送给后来者。他们可以同情外地流民的遭遇,但他们不能容忍自己的利益受到少许损伤。
况且蜂拥而至的流民也的确给各地的治安带来了太多麻烦。人在饿急了的情况下很难难保证礼节与理性,而刚刚饥饿的梦魇中走出来的六郡百姓为保护自己的财物,同样不会对冒犯者留情。最近半个月,小规模的械斗在靠近河东的村寨附近时有发生。如果官府再不采取措施的话,更大规模的骚乱必然会形成。
“如果我们关闭井陉和赞皇岭一带通往河东的关口,可以迫使流民转往其他地方!”沉思了片刻后,赵子铭低声建议。
最近一段时间,逃向六郡避难的流民主要来自河东。当然,也有一小部分河北南部的百姓进入赵郡和信都。但由于后者同属于河北老乡,所以地方上对他们并不像对河东人那样排斥。而河北与河东两地中间隔着九百里太行这道天然屏障,可以供大规模百姓流动的关卡只有寥寥几个。只要李旭狠下心来命令士卒将这些关卡紧闭,河东流民便只能掉头转往其他郡县。
至于掉头之后,他们会不会成为路边的饿殍,那已经不是六郡官吏所能顾及的了。他们现在首要考虑的是自保,其次才是道义和良心。
“属下赞同赵司马的建议。”仿佛怕李旭听不明白,崔潜快速接下赵子铭的话题。“关闭六郡与河东之间的通道,唐公既然去争夺天下,就要管好自己的摊子。如果他连河东都治理不好,凭什么去争万里江山!”
“已经逃来的流民,咱们可以尽快分散到各郡去。免得拖得时间太长了,人数越聚越多!”张江想了想,补充。
“非常之时,必须采取非常之计!”百忍传家的博陵郡守张九艺一样有发狠的时候,拍打着自己面前的矮几,大声建议。
“咱们修生养息,是为了以图将来,不是为了替人作嫁!”方延年假装没看见李旭眼中的失望,代表科举出身的幕僚们表态。
文武官员们陆续开口,其中绝大部分人都认为赵子铭提出的方案切实可行。只有聊聊几个,认为这样做实在过于残忍。但他们的话很快被一片质问声所淹没,自顾尚不暇时,只有圣人和傻瓜才会先顾他人。
而大伙都没资格做圣人。包括李旭。虽然他一直期待着麾下众将能多一些恻隐之心,但通过整个争议过程,他发现那是根本不可能被接受的一种奢望。
这就是建立世外桃源的代价。众人可以接受李旭在没有把握之前暂时不出兵与群雄逐鹿的想法,却不能由着他再继续当滥好人。博陵六郡没有义务替河东养活缺衣少穿的百姓,眼里只有天下的李渊也不会为此而对六郡心存感激。
旭子静静地听着,脸上强装出来的笑容一点点僵硬。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现自己更适合做一个将军而不是一方诸侯。众人说的话都有道理,都是为了大局考虑,但他却无法横下心来,签署那样一条命令。
他无法闭上眼睛,装做看不见那些衣衫褴褛,和自己父亲舅舅一样老实而懦弱的流民。他无法塞住耳朵,装做听不见随风传来的哭声,虽然那哭声带着与他故乡完全不同的口音。
但如果他强行做超出六郡能力之外的事情的话,最后可能什么都保护不了。
“武将的职责是守护!”他清楚地记得张须陀的教诲。老人当日的笑容如山一样压在他的肩膀上,但他身体却没有更强的力量。
这一刻,他终于发现自己其实很软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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