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十三年夏末,准备了足足有三个多月的唐公李渊在太原打起了清君侧的旗号,挥师南进。同月,金城人薛举自立为秦帝。武威人李轨自立为大凉王。
与此同时,江都通守王世充将江、淮劲卒离开北上,救援洛阳。
英雄豪杰们河东、垄右、河南等地打成了一锅粥,河北大地却难得地宁静了下来。窦建德、罗艺、李旭三家势力都偃旗息鼓,竭尽全力投入到另一场战斗中去。
他们分头去抢收夏粮。民以食为天,没有粮食,再厉害的英雄也一样会饿死!
战争带来的破坏是巨大的,虽然罗艺在退兵时尽量保持了克制。但刚刚恢复了一点生机的涞河两岸依旧变得满目疮痍。夏天已经临近结束,地里的麦子却还没来得及割。一些靠近水源的农田里,野草长得和麦杆一样茂盛。数以万计的鸟雀在地里敞开肠胃大嚼,每当有人经过,腾起于半空中的翅膀可以硬生生遮住阳光。
有些身体过于肥大的野鸡、鹌鹑飞不了多远就会掉下来,不仅仅是因为体重骤然增加,而且是因为吃了发过芽的麦粒。那种带有轻微毒性麦粒可以让人眼冒金星,让牛羊四肢抽搐。对于比牛羊小上许多的野鸡、鹌鹑而言,已经足以让它们像喝醉了一样东倒西歪。
刚刚在外边避乱赶回家中的农夫们对掉在身边的“肥肉”视而不见,他们像发了疯一样往地里冲,尽一切可能从鸟雀和老天爷的口中夺取粮食。那些麦子却是他们赖以熬到下一个收获季节的救命之物,如果抢收不上足够的数量来,明年青黄不接时,很多在今年开春刚刚建立的家庭就会再次支离破碎。
没有人愿意看到灾荒的发生。即便是城里边的大户人家,也派出了全部的力量加入了抢收行动。如果百姓们没有了吃食,他们就会重新变成流民。流民和流寇之间仅仅有半步之遥,万一博陵军弹压不住,过去几年里曾经的危险就会降临在某些大户的身上。那一次,很多高墙大院被一把火烧尽,数万亩良田失去了主人。李旭后来之所以能在六郡找到如此多荒地来给百姓分,就是因为田地的故主已经被流寇抄了满门的缘故。这一次,幸存的大户们决不甘心悲剧在自己身上重演。
留下一定数量的兵马维持治安后,李旭把大麾下大部分将士都暂时遣散回家,以免耽误更多的农时。在去年的授田中,博陵军的将士名下都分到了一定数量的土地。为保卫自己的家园尽过力后,他们有理由回去为自己的妻儿老小的分忧解难。
在一片霍霍的镰刀声中,六郡的文职官吏们也不敢再如往年一样躲在衙门里享清福了。从没有品级的帮闲一直到四品郡守,都装模作样地走到了田埂旁,和百姓一道收起了粮食。他们虽然干不了多少活,给民间带来的影响却是巨大的。“本朝又出清官了!”“老天开眼呢!”“有李大人督着,哪个还敢游手好闲!”百姓们惊诧地议论着,满脸兴奋。他们记得只有在先帝刚刚建立大隋的时候,官员们才会跟百姓如此贴心。那年代,差役们不敢讨要贿赂,肯下地跟百姓一道开镰官员,很快就会得到高升。只是那个年代过于短暂,很快大隋的年号就从开皇变成了仁寿,然后变成了让人倾家荡产的大业。
如果换做上一个夏天,各地官吏们即便害怕李旭刁难,也绝不肯放下身段与平头百姓为伍。但现在与往年不同了,第一,朝廷的力量已经影响不到黄河以北,博陵大总管李旭虽然没有称孤道寡,却是不折不扣的土皇帝。如果惹了他不痛快,没人再会给自己找死者撑腰。第二,去年通过科举选拔出来的士子们已经渐渐掌握了日常政务运作模式,无数双眼睛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为数不多的官职。如果在其位者不愿意谋其政,世子们会争先恐后地为他代劳。
去年时李旭冒着天下大不讳试行的新政慢慢开始显现效果。没有被幽州军骚扰到的地域收获颇丰。一些已经是第二年收割的熟地产量可喜,虽然缴纳了田赋之后百姓手中落不下太多盈余,但拥有三十亩地的五口之家来年肯定不会再饿肚子。
随着战火的远离,博陵和恒山这两个原地战场的大郡也日渐繁华。集市上的交易品明显增多,每天开城时,前来赶集的百姓都能排成长队。一些已经快消失了的行商又活跃了起来,赶着牲口南来北往,把各郡特产和盈余运到大集市上交换,从中赚取养活一家老小的辛苦钱。
商号的增多,随之带来的是税收的增加。大把大把的铜钱被送进府库里,然后又被调往军中,然后又像流水一般花费了出去。
刀甲器械、弓弩箭矢、这一切都需要地方上来承担。再加上抚恤受伤士卒的开销,安置新一波流民的花费,数量大到令人咋舌。每次看到帐单时李旭都拍着胸口暗自庆幸,好在去年自己刚一上任就把均田令强行推广了下去。否则,即便这次博陵军能顶住罗艺的进攻,接下来也会被巨大的开销活活托拖垮。
其实也不是没有别的敛财手段,王须拔和郭方就私下提起过,劝李旭将各郡的大户找茬砍掉一批。那样,不但能空出大量的良田来安置百姓,而且能收获足够的浮财供应军需。这个提议让旭子怦然心动,但转念想想自己近年来死在自己手下的那些大王、好汉们,他不得不拒绝了这个诱人的想法。那种完全靠掠夺来敛财的手段无异于饮鸩止渴,虽然短时间内能让六郡的府库充实,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郡内的浮财总有被抢光的那一天。当劫掠成为习惯,弟兄们难免会把刀伸向和他们一样的平头百姓。
没有朝廷约束的日子并不轻松。高官显贵们不能再对六郡之事指手画脚,但李旭也要独自来面对一切挑战。百姓的日子过不下去,会偷偷骂他这个大总管的祖宗。官员们横行不法,损害的也不再是朝廷,而是他的威名。在被一大串民事弄得焦头烂额的同时,他还不敢丝毫耽搁手中军队的建设。如果没有足够的武力,相对富庶的六郡就是天下豪杰眼中的肥肉。试图扑上来咬一大口的不仅仅是罗艺和窦建德,马邑的刘武周不会记得他当年跟李旭的袍泽之情,甚至李渊这个名义上的盟友,饿红了眼时一样会露出慈祥面孔后的獠牙。
而眼下的情况是,唐公李渊的兵马被暴雨阻挡在灵石和汾西之间,濒临断粮。留守太原的李元吉和马元规二人刮地三尺,几乎搜光了每一户百姓的粮袋子。从河东逃往河北的难民络绎不绝,稍有不慎,就可能形成新一波匪乱。
“到了八月,咱们还能收获些豆子和高梁!”崔潜翻着各地文官送来的文书,一条条向李旭汇报。由于在抵抗幽州军南下过程中功不可没,他重新回到了决策圈。虽然暂时还不能被所有同僚接纳,但大伙不得不承认,在处理地方政务方面,他比所有人都娴熟。
这是一个令人高兴的消息,豆子和高梁吃起来都不可口,总好过让士卒和百姓们饿肚子。如果略有盈余的话,李旭还希望能拿出一些粗粮来到塞外换取战马。常年的作战经验告诉他,步卒虽然适合守卫城池关塞,但如果想彻底毁掉敌军的话,能够用来迂回包抄的轻骑兵必不可少。
随着河南之战中分散撤往各地的博陵将士陆续返回,重建骑兵的工作已经提上了日程。比李旭事先估计的情况乐观,四千失散在黄河南岸的兄弟如今已经回来了一千八百余人。还有一部分被各地郡丞强行留下来协助防守,但也辗转送信回来,向昔日的上司和自己的家人报了平安。对于流散在外暂时无法返回的将士,李旭命令地方官员对他们的家人给予善待。战败的责任不在他们,同时,这些兄弟将来还可能弥补六郡在人脉方面的不足。
“但新归治的涿郡北方各地,今年几乎颗粒无收!”崔潜的下一条消息立刻将众人的好心情破坏了个干干净净。“涿郡太守郭显和希望大人能尽快调拨一批夏粮去救急,那些地方冬天来得早,粮食到得晚了,肯定有人饿死!”
“可以让他们以工代赈,帮助新来的流民盖房子,赚取过冬的粮食。桑干河两岸平地很多,从河东地区逃来的流民,刚好可以安置在那附近!”军司马赵子铭不忍看主帅发愁,低声建议。
与罗艺的战斗中,博陵六郡重新获得先前被薛家兄弟占据的历阳山、怀戎、涿鹿一带。那一带因为靠近边塞的原因,人口素来稀少。正是用作安置河东流民的理想场所。
“也许我们建设得越快,越容易引起别人的窥探!”崔潜不认为治理一片曾经的荒芜之所像赵子铭说得那样简单,“罗艺将那里归还给咱们就没安着什么好心,他回到蓟县后,立刻把步兵将军从塞上撤到了柳城。眼下,从濡水到居庸关之间近千里,除了咱们的弟兄外,没有任何中原军队驻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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