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默了须臾,语气平静:
“夜宴司持身自立,只忠于家国百姓,不会成为任何派系倾轧争斗的工具,你以为,我放你去三殿下身边,是为监视他?你以为,我是要做太子殿下的扶龙之臣?”
陆温身子微微一颤,一言不发的望着他。
错了。
入了穷巷,就该早些掉头才是。
是她先入为主,以为谢行湛遣了她近宋兰亭的身,便一定是皇子间的派系之争、朝堂之争。
难怪,难怪。
她抬眸望向谢行湛,眸中深幽,映着沉沉夜色:“此局,是专为我设?”
谢行湛看着她,眸光淡淡。
天边雾影散去,一轮皎月破云而出,栩栩缕影映清白。
她垂眸,眼里没了光华:“玉清庵,便是我入夜宴司的考校,对吗?”
谢行湛垂默不语。
她泄了力气一般,跌坐在身后的门槛上,茫然的望着他,语气涩然:
“初入夜宴司时,我还惊疑,便是军中选拔将才,也要从军中精挑细选,一路披荆斩棘,过关斩将,方可选入秘营,缘何你只是来喝了一杯水酒,便要选我。”
谢行湛也掀了袍子与她同坐一处,浑然不在意的说:“美貌便是你的本钱。”
她神色一暗:“难怪,难怪……我先前还以为此局是为三殿下所设,原是要试一试我的身手。”
他点头,淡声道:“入夜宴司者,不可慈悲,不可心善,不可作恶,不可避逃,不可性烈如火,除去身手,也试心性。”
“夜宴司都是些什么人?”
他答:“乞丐,流民,娼妓,旦角,优伶,讼师,牙人,工匠,纨绔,侠客,刀客,稳婆……”
陆温打断他:“稳婆?”
他答:“教习鼹人关于妇人安胎、生产、育儿等事。”
陆温咂舌:“教这个作什么?”
他淡淡道:“女子分娩如同去鬼门关游走,培养一个出色的鼹人不易,我不希望在这种小事上栽了跟头。”
“……”
果然是黑了心肠的东西,连女子孕期,乃至分娩后都一刻休息不得,还得勤勤恳恳替夜宴司行事,当真是黑店!
陆温斜了他一眼,存心要问个让他难堪的问题,于是便道:“陛下为何要设夜宴司为谍报机构,却又不让天下人知道?”
他面容平静,溶溶月色下映出的眸色,深邃如沼渊暗潭。
“因为当今的陛下,是杀了自己的兄长才夺取的皇位,像这般靠篡逆造反上台的君主,虽然缄口不言,但外厉内荏,胆怯心虚。”
“只因自己是个谋反篡逆之贼,便时时疑心旁人也要篡夺他的位子。”
“因为怕别人篡了他的位,所以有了夜宴司。”
陆温一愣,被他这一通大逆不道的高论,震得脑中一团混沌。
“至于为何,无人知晓夜宴司的真身。”
他盯着她,嘴角噙着笑,那抹笑意幽幽凉凉的,像是下一刻就要叫她人头落地一般:
“自然是因,这样无孔不入的监视百官,刺探隐秘,若叫百官知晓了,一则会败坏了他君臣上下一心的假面,二则,百官都带起面具来,探到的消息不算消息,面目不算面目。”
“锦衣卫已成了摆设,夜宴司,难道要步锦衣卫的后尘不可?”
陆温直视着他的眼睛,目光灼灼:“谢大人不怕,这些话被传了出去?”
他抱臂倚在一棵枝桠光秃的老树旁,眸光淡淡,漫不经心道:“能弄死我,也算你的本事。”
陆温:“……”
莫说她陆家世代为将,就因掌了西北多年兵权就遭陛下忌惮,落了个满门身死的下场。
就是她真的脑子坏了,一门心思要向裕丰帝告发他这番忤逆之言,只怕折子递不到陛下御前,她自己先被谢行湛五马分尸了。
陆温那双眸子亮闪闪的,柔柔开口:“弄死了大人,我与谁去滚那鸳鸯锦被?”
他僵了片刻,似乎惊于她肆无忌惮的调情之语,雪白的面容上倏然泛起阵阵红晕,依稀有些无措,浓密的睫毛扑扑闪闪,眸中荡起层层旖旎。
“走吧,回府。”
她后退一步,半身隐入暗处,只是笑靥如花,明媚张扬:“还有桩事,要去了结。”
此时已入静夜,街上人丁稀零,随着一声梆声响起。
一个头戴亮银头盔,一袭银盔厚甲,背后背了一把通体玄黑的巨剑的男人,骑着一匹皮毛油光发亮的黑色骏马,如离弦之箭,直直奔跃过来,卷起漫漫尘土。
只是那人似乎精神恍惚,心情也不振,全然不顾前头的百姓,只顾着策马狂奔。
而街道正中,站着一个孩子。
那个环着双髻,衣饰鲜亮的孩子,似乎在寻找自己的家人,双目懵懂,呆呆的在原地打转。
陆温所见这一幕,眉心深皱,心下一急,迅速抄起一颗石子,往男人的胸膛狠砸过去。
随即足尖一点踩上身侧青石梯,借力轻身飞起,抱起孩子滚倒茶摊边,用柔软的身躯接住了孩子,她皮糙肉厚,倒是无关紧要。
孩子受了冲击,呜呜咽咽的哭嚎了起来。
那男人吃痛,胸口急跳,果然拉了拉缰绳,马儿停下。
那茶摊人家估计是生意不好,许久没清理过棚盖,叫她一砸,簌簌颤颤的,叫她吃了满脸的灰。
她呸呸了两声,把嗓子眼儿里的泥巴吐了出去,去顺孩子的背:“不哭不哭。”
那将军翻身下马,满脸愧色的道:“是我的不对,令子可受了伤?”
那飞扬的尘土覆了她满张面容,姚夙离得又远,看不真切,竟不知道眼前人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栖儿,还将她当作了孩子的娘亲。
那日三殿下设宴,秦无疏与她不过三面之缘,亦敢一腔赤忱的替她寻出路。
他与她相识七年,他却只会躲在郡主身后汲汲营营,还假作一副恩深义重的情痴模样。
当真是好厚的脸皮,好假的作派。
于是她的语气便也不太好,又冷又冽,又讥又讽:“眼珠子用不着就剜了行么?真是好大的派头。”
姚夙眉头一皱,刚要出声,又听面前女子怀里的孩童又嘤嘤哭了起来:“娘亲,娘亲,娘亲,宝儿身上好痛。”
尚未开蒙的幼儿,对母亲的定义还很浅显,怀抱温软,语气柔和,抚在他背后的手掌宽阔而温暖,便是他心目中母亲的模样。
陆温也不辩解,只轻柔哄道:“宝儿乖,娘亲给你吹吹。”
姚夙从怀中取出一锭金子,一张名帖,将金子叠在名帖上,规整的叠放在茶摊前的小桌上,歉疚道:
“不知夫人是不是就职于大理寺?在下若得了空闲,定亲自上门赔礼道歉。”
大理寺一应官员袍服都是定制的,她这身清蓝短袍,虽清寒干净,但与普通人家的服制,还是有着些许区别,他能看出来,并不稀奇。
陆温神情更是不耐:“我就职于何关你屁事,你要觉得心中有愧于我,干脆接我三掌,死伤自负。”
姚夙遭她一噎,脸色微变,又一思忖,却是自己理亏,便不推脱,径直走向陆温,躬身作了一揖:
“愿接夫人三掌,生死我自负。”
二人昂首并立,冷风拂拂,衣袂飘然,陆温面容尘泥已被拭净,露出那张皎如明月的脸庞。
他一时间看怔了,心头百感交集,愧疚、自责、失落齐齐从心口处涌了出来,他喉间哽了哽,将银亮头盔取下,神色晦暗。
“栖儿要打要骂,我绝无二话。”
她揉了揉脖颈,幽幽凉凉的笑着:“啧,姚大人好眼力,这会子功夫才认出我来。”
毫无预兆,毫无准备之下,陆温话语未停,便一掌劈向姚夙面中。
那力道着实是大,震得他后退两步,竟险些将他摔在身后的茶摊上,他嘴角约莫是有颗牙被打得松了,嘴里含着血沫。
然而,还未等他缓过神来,要吐出那口血沫之时,陆温又是反手一掌,直直击向他的面门。
这次他却不敢不还手,一掌去接,一掌去挡,却不料陆温那劈向面门的一掌竟只是障眼法。
他深觉中计,心中大叹不妙,猛地一股重力击向他,原是陆温另一掌直直击了过来,犹如巨浪翻滚的掌力,将他撞倒在身后茶摊圆柱之上。
他只觉喉头一股腥甜气息,倏然哇的一声,胸口热血翻滚,齐齐涌了出去,喷出一大股的鲜血。
“还剩一掌。”
陆温轻柔开口,如一缕春风拂面:“好歹也是个征伐沙场的武将,怎的如此无用?”
他佝偻着身子,半晌没有答话。
他的栖儿,待他向来是温柔小意,端庄明秀,何曾这般讥讽过他?
他的齿间仍隐隐作痛,肚腹内更是剧痛无比,仿佛五脏六腑似乎都被那股掌力震得碎了,他死死咬牙,脑中凝神。
“你……何时习的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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