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无疏忍俊不禁,抿唇一笑:“谢大人娶亲一事,举朝皆知,不料想截的是三殿下的胡,也难为三殿下,紧追猛赶的过来寻你……”
多日相处,陆温只觉秦无疏气度不俗,且并非世间人,待女子那般苛刻。
比起朝堂的勾心斗角,阴诡多谋,他更像是个无拘无束,快意恩仇,自在洒脱的江湖侠客。
这个朋友,她结交的十分痛快。
她很是怅然,仰天长叹:“这都什么事儿啊,分明是我自己的婚事,眼一睁,凭空多出两个夫君来。”
她此生,于婚嫁一事上,当真是个被安排的命。
初见三殿下,被赐婚阉人。
好不容易脱了罪籍,却陛下一道旨意嫁去北弥。
被人替了也罢,因失了忆,莫名被人唬了当夫人,予取予求,占尽便宜。
现在,又多了个被太后遗旨,彻底绑死的未婚夫婿。
关键是,于情于理,于礼数言,于孝悌言,她都驳不得,与三殿下的这桩婚。
秦无疏挑眉一笑:“非要选一个,你选谁?”
陆温唔了一声,怨念十足:
“说实话,都不选,一个谎话连篇,一个杀人如麻,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秦无疏放声大笑:“我亦觉如此!干脆,去北弥吧,听说北弥小皇帝励精图治,律法严明,也……也算是个好人。”
陆温怅然更浓,哀叹一声:“小皇帝后宫佳丽三千,我又只是个幌子,入了北弥,充入掖庭,宫门寥落,受困一生……想想,就更惨了……”
秦无疏摸了摸下巴,认真的为她筹谋起来:
“我认为,你当务之急,是先甩掉谢御史和三殿下。”
陆温眸光一亮:“对!”
秦无疏咳嗽两声:“干脆这样,你就说芳心另许,狠狠伤一次他们的心,叫他们滚回西屏郡去。”
“对!”
他点头,温声又道:“对了,我给你阿兄单独辟了一间房,明日一早,你过去见他吧,他很想你。”
陆温心中一暖,开怀一笑:“多谢秦将军。”
她终究等不到天光大亮,待送走了秦无疏,就迫不及待往房中赶去。
陆温推门而入时,陆衍已经清醒了,坐直了身子,正怔怔的望着窗前的一只蝉发,身形愈发单薄消瘦,使得袍子空空荡荡的。
“阿兄。”
他回过头,面庞苍白而清瘦,羽睫浓密纤长,不像个征战沙场的魁梧将军,反像个拈花提笔的弱书生。
他仍旧虚弱,一双眸子剔透如春,唇角勾出温和的笑意:
“阿云。”
不知是那明如白昼的灯烛刺得她眼眶酸涩,还是她太想他。
尽管她强忍住心头无尽哀愁,鼻尖仍旧止不住的涌起酸涩。
她嗓音发紧,扑进他的怀抱,低低啜泣着:
“阿兄,阿云做了好多梦,梦见阿兄受伤了,梦见阿兄受了好多委屈,还梦见阿兄肚子饿,我给阿兄摘果子吃……”
陆衍长臂一伸,静静的搂抱着她,静静的听着她低低抽泣,一上一下的抚着她的背:
“梦里的事情,怎能当真,我昨日还梦见,阿云被老虎吃了。”
陆温泪眼朦胧,抽了抽鼻子,不肯拭泪,由着泪眼通红,她在他怀中抬头:
“阿兄,你还把我当小孩子哄,我已经十八岁了!”
陆衍唇角一勾,笑吟吟道:“阿云十八了,还像孩子一样,喜欢耍赖,喜欢撒娇。”
陆温立即从他怀中跳开,得意洋洋的抬起双臂,展开袖袍,迎风转了一圈:
“阿兄,你看,我长高了,也胖了些,以前偷穿你的袍子,总是绊脚,你看,现在小秦将军的衣服给我穿,多合身。”
陆衍拉过她的手,伸手替她理了理因风散乱的领口:
“我入北弥,前路艰险,不能带你同去,你回西屏郡后,要与三殿下成婚,有他护你,我心稍安。”
陆温低下头,眼眶再次盈起冰凉的泪水:“阿云,阿云不想成婚。”
陆衍面带微诧:“阿云不是心悦三殿下么?为何……为何又不愿了?”
陆温一怔,心中涌起万般波澜:“阿兄是说,我曾亲口说过,我心悦殿下?”
陆衍沉默半晌,一脸为难的看着陆温:
“有点不确定了,因为你这几日,对谢御史,也甚是亲昵。”
陆温:“……”
陆温又气又恼,梗了梗脖子,结结巴巴道:
“说起这个,阿兄,那个,那个谢御史,简直,简直,就是畜生里的畜生,他竟然骗我是他的夫人,害我当了真!”
陆衍莞尔一笑:“那阿云告诉阿兄,你喜欢的人,是谁?”
她忖了半晌,思及秦无疏所言,心中一动:
“阿兄,其实,他们两个,我都不喜欢……”
她红着脸,声音越来越小,脑袋也垂了下去,头顶几乎能冒出烟来:
“我喜欢的,是小秦将军……”
陆衍一怔,掩下眸中怅然与失落:“听闻,玉蘅以前求娶过你,你没答应,他还因此消沉了许久。”
陆温粲然一笑:“当时的情况,比较复杂,东海虽平,靖安将军府威势犹在,若娶陆家女,只怕陛下不会应允婚事,还要对秦家生疑。”
陆衍神色落寞:“玉蘅甚好,你们很是相配。”
淮安郡主是昨夜入驿站后消失的。
陆温问了几个驿丞,均无一人见她进出。
翌日,陆温入了盛飞鸾的房间,一方查探后,发现一应细软,上至金银珠宝,下至衣物银票,全都规规整整的叠放在书案边。
盛飞鸾身子娇弱,人也娇气,及笄前,从未出过西屏郡。
哪怕嫁了人,最远也是去西郊的佛寺祈福。
送嫁这一路,官道难行,很是颠簸,她身子不好,近来更是少吃少睡,清减了许多。
一个娇养长大的金枝玉叶,皇亲贵胄,不带银票,不收细软。
若是自己逃了,能去哪儿?
秦无疏急如热锅蚂蚁,叹气连连,陆温却是不慌不忙,执起长剪,修剪窗前盆中的越桃花枝:
“三日,不出三日,我把人给你寻回来。”
秦无疏哀声叹气:“要是淮安郡主自己逃了,三日还好寻些,可万一,是被人掳走了,怎么办?”
陆温道:“她是自己离开的。”
“何以见得?”
“其一,屋中干净整洁,全然没有反抗之迹。”
“其二,送嫁是由羽林春风二卫,加之沿途各郡军甲护送,是哪家的流匪,看不清局势,敢闯驿站,只为劫一个和亲的郡主,不求财,只为重燃战火?”
“其三。”
她掐下一片嫩绿的叶,抬眸望向远处青山:“宫人宿处,少了一件衣服。”
“她的第一步,是琅琊郡西市。”
盛飞鸾看似金枝玉叶,十指不沾阳春水,娇贵万分。
可见姚夙并非良人,迅速和离,可见是个心智坚定,不怯不懦,还是个很能吃苦的姑娘。
至少,这一路随行,官道难行,山路崎岖,无法行车马之地,也常是盛飞鸾迎着炎炎烈日,跌跌撞撞的,仅以双足,风餐露宿,翻山越岭。
看似娇弱的菟丝花,其实是最坚韧不过的。
而盛飞鸾离开的主要原因,是因为她如今顶替的是陆温的身份,就要承担陆温的一切。
她从前,是如何轻贱陆温,就会有人,如何轻贱于她。
一个娼妓,如何入主中宫?
她的后半生,只有充入掖庭,沟壑白苍,枯枝凋敝。
她逃离队伍,亦是不愿将自己后半生,就此因南凉之懦弱奉献出去。
牺牲一女子,换天下太平,何其屈辱,何其懦弱,何其可笑。
盛飞鸾扮作宫人侍婢,低头走出驿站。
没有人会怀疑,高傲的淮安郡主,会褪去华丽的妆容,披上奴隶的服饰,卑躬屈膝的朝驿站外走去。
一个宫婢的离开,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而她要回西屏郡,当前第一要务,是买马。
她虽未带银两,素日却是奇珍作缀的,她怀中这一根金簪的价格,足以供她回郡。
西市人声鼎沸,将坊间里外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西市商铺近百,作坊数十,沿街更是一水儿的招牌小摊儿,零嘴儿吃食,珠玉环钗,纸鸢天灯。
各种小玩意儿,应有尽有,琳琅满目。
盛飞鸾自幼矜贵,往日出行,都是数十奴仆簇拥。
而她如今,被挤入人流,推搡来去,差点被人挤掉了鞋子,从未这般狼狈过。
她按捺着情绪,向马棚走去。
马棚外挤满了人,都是往来商旅,在此精心挑选。
换马是商旅常事,马厩中多良马,有人正挑着,见一容光焕发的美貌女子,亦在挑马,起了攀结之心,遂笑意盈盈:
“姑娘不是琅琊郡人吧?”
盛飞鸾本不欲与他答话,又晓得出门在外,哪里是能按自己的性子行事的。
当即笑容如春风拂柳,温声道:
“奴家与夫君一同来琅琊郡走货,见玩意稀奇,多拿了些,是以还要再挑一匹马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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