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掌柜得了令,欢天喜地的去了,不一会儿,二楼戏台上,传出悠远宛转的琴音,温润清透的歌声,逐渐弥漫酒肆。
“霜林醉,离人泪。”
“西风紧,雀南飞。”
“花落泉,云闲散。”
“玉无尘,月色横。”
“金刀振,万矢落。”
“风潇潇,蚀白骨。”
“浪苍苍,卷英豪。”
“惜往矣,泣断肠。”
“豪情万丈,梦里揽春光。”
二楼戏台唱词未尽,一青衣广袖的年轻男子,端坐屏风之后,眉眼深陷于窗外那株洋槐阴影下。
他重重砸下酒盏,震得盏中酒液四溅,面色阴寒,冷声道:
“换首曲子。”
掌柜面色为难,瞧了一眼陆温。
陆温目不斜视,淡声道:“不换。”
那青年本藏于屏风后头,听了她这话,玄在食案边的那只手略微一滞,推了推屏风,露出那张斯文儒雅,飘然出尘的温润面容。
可惜,那人眼神刻薄无比,十分不近人情。
他眼眸深邃,上下打量了一番陆温:
“还以为他有什么好法子,原还是一招偷梁换柱。”
陆温不解:“楚长赢,你在说什么胡话。”
不知是哪句话惹了他不悦,他眉头一蹙,神情迅速阴沉了下去,将手中玉壶,往二楼戏台高高一掷。
陆温神色一凛,同掷一筷,虽一轻一重,却两两相击,各自轻轻旋于台面。
那玉壶终是啪的一声,碎了,酒中清液,也洋洋洒洒落了一地。
突生变故,还是奔着自己来的。
吓得那戏台中的白面小生,面如土色,唇齿颤颤,再也唱不出一句词儿。
陆温自觉理亏,喉头一噎:“早说是你,我不就让掌柜的换曲儿了吗,何必吓唬人家。”
长赢淡淡朝陆温投去一瞥:“我非楚氏儿郎,再叫那名字,我杀了你。”
陆温轻咳一声:“是我之错,掌柜的,换曲儿,换曲儿,来首牡丹亭。”
那掌柜也是个机敏的,见两人并非是要打起来,反而似许久不见的老友,言语间虽不恭顺,却应无大碍。
连忙哎哟了一声,上前几步,哭丧着脸:
“咱这玉壶的手艺,那可是从宫里传出来的,两位……两位客官,您看?”
陆温不动声色的后退了一步。
她莫名其妙丢了半年的记忆,莫说谢府金库何在,银两何在,就连自己未嫁谢行湛前,攒了几两银都忘了。
她来喝酒的铜板儿,都是问昔萝借的。
此刻,真真是一无所有,穷困潦倒。
长赢先是轻轻瞥了陆温一眼,唇角勾出个神秘莫测的笑意:“掌柜的,明儿个是几月初几。”
掌柜的摸不着头脑:“五月初九啊。”
长赢又道:“五月初九,是个什么日子?”
掌柜的恍然大悟,一拍大腿:“哎哟,五月初九,不就是昭和郡主,远嫁北弥的日子么!”
长赢那双明亮眼眸里笑意深邃:“怎样,这消息,值不值这玉壶钱?”
陆温一怔,眉头高高一蹙,正待要问,偏被那掌柜拦住去路。
“他跑了,就得姑娘您赔了。”
她转身,那人清隽的身影,已消失在了街头拐角处。
她目凝外间良久,将云鬓金钗褪下,递给那掌柜,眼眸微抬:
“够不够?”
那掌柜用牙咬了一小口:“别是个假的吧,这壶最多两百文,这钗看起来要两百金。”
一口下去,一口白牙都险些叫他咬碎了,他狠狠的将那金钗随手一抛,骨碌碌落进潲水桶里。
“哎哟喂,咬不动,肯定是假的,好呀你们,看着仪表堂堂的,没想到是个吃白食的主儿,我告诉你,今天你不将我那玉壶的三百文交出来,我报官!”
陆温失笑:“刚才不是还说两百文吗?”
那二楼戏台的白面小生,跟在掌柜的背后,掩了唇,低声道:
“掌柜的,那玉壶是坊间赝品,最多三十文。”
陆温:“……”
那掌柜呸了一声:“我说三百文就三百文,你不给,我就报官!”
说罢,拿起柳条儿,对着那小生抽去一鞭,厉声呵斥:
“烂嚼舌根的混账货!”
陆温峨眉一蹙,截下柳条,折断成二:“别欺负人。”
那白面小生面容稚嫩,应还不足十五,受了一鞭,也不哭。
只是往袖子里掏了掏,掏了半晌,才掏出个破破烂烂的香包,针脚松松散散的,因是补过多次。
“这姐姐刚才救了我,我替她赔了,只是我袋中只有两百文……”
她见了这香包,不知为何,脑中竟闪过一些画面。
谢行湛倚在竹下,递给她一个针脚细密的荷包,配色清雅,青碧缎面上绣了一只雪白的老虎,张牙舞爪的,像极了她。
陆温怔了良久,细细一寻思,自己莫不是真与他成了亲的?
她将那少年拦在身后:“那金钗是真的,你不信,叫识货的人来看。”
“我呸,咬都咬不动,你凭什么说它是真的?”
陆温挺了挺腰板,硬气道:“我堂堂二品大员之妻,何必佩假钗?”
那掌柜一听更来气了:“你是不是官妻,我不知道,可你要是官妻,怎么连我这玉壶都赔不起?”
陆温又是一噎,想着干脆走人算了,论他百个十个,也是拦不住她的。
只是这孩子刚刚为护她,将那掌柜以次充好的污糟事儿说了出来,她一走,这孩子必要受他磋磨的。
她只好作出一副无可奈何之色,叹气连连:
“麻烦你,遣个人去梧桐巷,正二品左都谢御史府中,就说一句话,他家夫人,被扣留在你这酒肆,今夜大抵是回不去了。”
那掌柜一听,眉目立即严肃起来,思忖良久,道:
“那你等着,我派人去请。”
陆温也是奇了,这年头,谢御史的名头,比金钗还好使,见他这一脸严肃的模样,大抵也是晓得谢行湛之“威名”的。
愁云淡淡,烟雨潇潇。
陆温见外间下了雨,就当避避雨,也未尝不可,叹了口气,拉着那少年,上了二楼的雅间。
那掌柜听了谢御史的名头,也不敢薄待了她,就由着她去。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天色渐暗,暮色沉沉,酒肆内食客零零散散,都回了家。
雨倒是停了,就是那道路湿滑得很,未免行夜路之人不慎跌了倒了,那掌柜点起一盏煤油灯,挂在酒肆前。
偏这时,长街尽头忽然号角齐鸣,马蹄猎猎,响震天际。
数十头戴银盔,身披黑胄的武将策马而来,身后还跟着近百兵丁,竟团团将他这小小酒肆围了起来。
那一众武将身后,有一锦鸡绯袍的官员,缓缓策马而来,面色极冷,盯他的眼神,像是要活吃了他。
这掌柜也算是个聪明人,死到临头,哪有不明白的,连忙趴在地上,将头磕的咚咚作响:
“哎哟喂,谢大人,都怪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夫人她……她她她,好着呢!”
谢行湛冷笑一声:“缘何扣押我夫人?”
他双膝一软,结结巴巴道:“都怪小的眼拙,还以为……还以为……”
谢行湛从马背上一跃而下,身姿利落,他挥了挥袖袍:“都回吧,本官自行接夫人归家。”
兵马司指挥使薛清得了令,调转马头,猛策缰绳,又浩浩荡荡的领着兵马司近百兵丁走了。
那掌柜吓得瑟瑟发抖,连腿也是软的:“夫人在在在……二楼……”
那二品大员眉目阴沉得紧,他毫不怀疑,要是他今日真将人扣在酒肆,明日,他一定见不到初升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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