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拂不懂得官场上的阴谋和手段,但同为女人,她却深深地理解此刻婉儿心中的悲哀。一个在生死关头被丈夫果断抛弃掉的妻子,一个看着良偶在前,却无法伸出手去将其轻轻拉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妹妹去爱,去恨,在别人的故事里悄悄流泪的女人。纵使她是国公的掌上明珠,纵使她麾下拥众数万,每天晚上面对绵绵灯火的时候,也会觉得夜风如刀吧!
可在这件事情上,红拂知道自己帮不上任何忙。义兄是个与众不同的男人,顶天立地,厚重如山。在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男子恨不得将看到的所有女人都抱回家中。即便压根儿没有缘分或始乱终弃,也巴不得对方遇人不淑。无论被丈夫赶出家门也好,被世人鄙夷唾骂也罢,反正不能获得半点幸福。而义兄不是这样,他懂得欣赏,懂得尊重,懂得别人的生活和自己的生活一样重要,不会胡乱付出与索求,更不会用别人一生的幸福来尽自己一夕之欢。
红拂至今记得自己第一次在李旭面前卸去伪装后看到的情形。多年来,她已经习惯了别的男子看到自己真容时那火辣辣恨不能将人活活吞下去的目光,而在李旭眼中,除了震惊之外她只看到了欣赏。像赏花、赏水、赏月,也许在不经意间会稍稍心动,但转瞬便干干净净,再不惹一丝尘杂。
“这个男人的心已经被填满了!”在那一刻,与旭子同龄,却已经有着十年走南闯北卖艺经验的红拂在心底得出结论。这样的男人不会像某些俗物那样,拼命索取却永远饥肠辘辘。这样的男人会守着自己的小家,守着自己妻儿心满意足地过日子,用肩膀和手臂为自己所关心的人撑起一片永远没有委屈的天空。
而那片天空即便再宽,也不会有婉儿的位置。无论二人过去曾经有过什么纠葛,无论二人当年擦肩而过时留下了多少遗憾。
“妹妹今年多大?”见红拂许久不再说话,婉儿放下心事,笑着打听。
“与义兄同年,但刚好比他小了两个月!”红拂猜不透婉儿问话的目的,想了想,如实回答。
“那倒与我差不多。妹妹这么多年来一直是独来独往么?”婉儿斟酌了一下,又问。
“曾经许了一门亲事。但后来彼此门第相差太远,所以就耽搁了下来!”红拂纯净的双眼里慢慢涌起了一丝烦恼,笑着回答。
‘这倒有些可惜了!’婉儿心中暗道。从红拂待人接物的姿态和说话时的所流露出的气度上,她可以看出此人是见过些大世面的。再加上其堪称绝世的容颜,无论撮合给王元通和齐破凝两个中的任何人,都不算辱没了他们的身份。如此,可让二人之中的一个收收心性,别终日想着骚扰过往旅人的女眷。对于婉儿本人而言,也会多一个良伴儿,闲暇时不至于过于郁闷。
但人生不如意者十之**。轻轻叹了口气,婉儿又道:“是那人迫于家族压力不敢娶你过门么?还是其压根儿就是随口敷衍。女人家不经拖,难道他就肯看着你一天天老去?”
“也不是!”红拂被问得一阵慌乱,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低头去玩几朵山花。她自幼被卖做舞姬,根本记不清自己的父母是谁。而手底下的伙计又早已习惯了大掌柜形刚强冰冷的模样,平素从来不将她当女人看。所以女儿家的终身大事从来没人关心过,更没人像婉儿这样毫无掩饰地直奔主题。
“什么叫做也不是。他不敢迎娶你就是不真心!亏得你还为他遮掩!”即便出身豪门,李婉儿依旧有着所有女人克服不了的天性。还没等跟对方混熟,先帮人张罗起家长里短来。
“不像姐姐说得那样!他家世显赫,又是朝廷命官。红拂出身寒微,连父母兄弟都没有。许婚时年龄小,不知道什么叫门当户对。后来渐渐大了,又不知道当初的承诺算不算得数……”红拂急得满脸是汗,慌慌张张地解释。手中一束山花不知不觉中被揉的稀烂,黄黄红红的花瓣随风飘落,就像无数彩蝶在凌空飞舞。
眨巴着眼睛想了好半天,婉儿才想明白红拂到底是说了些什么?没有父母兄弟,又不知道承诺是否有效,显然当初和某人是私订终身了。对于红拂这样的江湖儿女来说,私订终身也算不了什么错。但关键就关键在这当初不知道什么叫门当户对上!红拂不知道,那个身为官吏的男人不知道么?莫不是开始就打着始乱终弃的主意?欺负一个女孩子没有人出头!
她刚刚被人辜负过,所以恨透了那种没有担当的男人。眼看着红拂从一个洒脱的江湖女子瞬间变成了委委屈屈的小受气包,怒火立刻被点了起来。“什么朝廷命官,你现在是大将军的妹妹,难道还配不上一个普通小官儿么?除非他是含着金印生下来的豪门子弟,如果那样,他就更不该骗你!那人姓什么,在那里高就?哪天姐姐带人将他抓来,问问他有没有良心?”
“不是这样,真的不是这样?”红拂被蛮不讲理的婉儿逼得几乎落下泪来。对于唐公家的人而言,一个从五品郡丞的确只算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吏,但那人却花了足足十年的功夫才熬到郡丞职位上。如果因为自己几句不小心的话便耽搁了他的前程,将来即便能得偿心愿,自己也无法面对他失落的模样。
红拂知道,在男人心中,功业永远放在女人之前。像义兄那样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实在属于凤毛麟角,况且义兄也是功成名就后才看开了,而那人却刚刚看到了功名的希望。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红拂,到底怎样才是对的。你总不能一直就走南闯北漂下去吧!”婉儿发觉自己问得有些急了,换了个口气,小声劝道。
“我不知道?姐姐别问了,真的别问了?”红拂轻轻转过身,背对着婉儿回答。这一刻,她不再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侠女,精心隐藏起来的软弱暴露无遗。如果草丛中突然窜出一头猛兽,她知道,自己现在连拔剑的力气都没有。
“好了,不问。嗨!毕竟咱们刚刚认识没多久!姐姐不该多管闲事!”婉儿叹了口气,终于发现了自己管得太宽。她本不是个婆婆妈妈的女人,但不知道怎地,自与红拂将误会说开的那一刻起,她就特别想帮一帮对方。也许是看在其是李旭义妹的情分上,也许是最近一段太孤单了,反正不愿意看到对方也像自己一样孤零零地,像头离了群的大雁般天南地北地飞。
“不是,我和仲坚结义为兄妹,姐姐又是她的妻姐,有些话姐姐跟我说,是关心我。其中好坏,妹妹心里懂得!”红拂听出了婉儿口气中的隔阂味道,想了想,低声回应。
凭心而论,她对婉儿没有恶感。尽管对方问了很多不该问的隐私。但作为一个没有家人的孤儿,她一直期待着某种如兄弟姐妹般的关心。义兄李旭是个大男人,不会顾及得到这些女儿心事。婉儿的出现,则刚好弥补了这种遗憾。所以红拂对婉儿的莽撞并不气恼,但自己的终身大事,的确是三言两语解释不清楚的。换句话说,红拂自己都无法确定的答案,更无法拿出来与婉儿这种过来人一同揣摩推敲。
“干脆我们结为姊妹好了,就像你跟仲坚结为义兄义妹那般!这样,我做姐姐也好帮你的忙,免得你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李婉儿也是玲珑心思,站在红拂的角度,设身处地替她着想。
“红拂怎敢高攀!”张出尘被婉儿的提议吓了一跳,赶紧出言婉拒。
“什么高攀不高攀的,我现在是山大王,不是唐公的女儿。你是卖解的大头领,江湖地位跟我平起平坐!”
二人都不是拘泥人物,彼此之间印象又都不错,所以客套的几句,便将结义的事情定了下来。当即,婉儿拉着红拂,找了个向阳的土坡,在上边插了三支野花,然后一道冲着天空中的流云拜了几拜。待直起身后,便成了异姓姊妹,彼此间隔阂尽去,说话时的神情也更为热络。
她们两个都知道李旭酒量大,所以也不着急返回聚义厅碍一帮酒鬼的眼。相伴着在山上游走,将重重春色看了个饱。待彼此间混得熟了,不觉又将话头转到了红拂的终身大事上。这回红拂不再觉得唐突,叹了口气,低声道:“我将自己许给他时,是在十年前……”
“什么,十年前,那时你才多大?”这回轮到李婉儿吃惊了,瞪大了双眼追问。
“姐姐莫急,听我把话说完!”红拂笑了笑,继续道。
这段往事一直藏在她的心底,从来没有人可以倾诉。能跟好姐妹说说,心里也不会像原来那般失落。
当年的她是楚公杨素家的舞姬,只有十一岁,但已经引得很多人无法将目光移开。红拂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会被那些火辣辣的眼光吞下去,就像府中跳舞的其他姐妹一样,从厅前玩物沦为床头玩物。但她没有资格替自己悲哀,只能在私下里向漫天神佛乞求,乞求这一天不要来得太早。
但有一天,她却决定把自己献给一个客人,并且终生不悔。
那是一个官场失意的年青人,据说是受了韩擒虎将军的牵连而丢官,所以满怀抱负无处施展,不得不到杨素府上寻求帮助。而杨素也非常欣赏那个年青人,拍打着自己坐的胡床说道,‘你将来一定会坐到这个位置上’。
红拂清楚地记得,当杨素的话音落下时,满座宾客流露出了什么样的目光。羡慕、忌妒、愤懑,反正没人再有心思观赏姐妹们的舞姿。唯独那个名叫李靖的年青人,他居然先向领舞的红拂笑了笑,然后才缓缓扭过头去,感谢杨素的夸奖。
当晚,那个年青人就住在了杨素府上。而就在同一个晚上,偶然经过杨玄感窗下的红拂却听见有人向楚公世子建议,将年青人杀掉。理由是此人不会为楚国公家所用。
红拂被吓得要死,赶紧跑到那名叫李靖的年青人的房中报信。听到噩耗,李靖非但没有惊慌,反而从从容容地向她道谢,感谢其相救之情。并亲口许下承诺,他年若功成名就,必娶她为妻。
然后,她就带着李靖从角门逃出了楚公府。目送他踏上离开京师的官道。然后,她流落到江湖上,被一个当街舞剑为生的女人收养。待义母去世后,她便接管了整个卖解班子,带着大伙继续漂流。在这过程中她曾经几次听到过李靖的名字,或南或北,仕途起伏不定。
她曾想过找上门去,问一问对方是否还记得当日之约。但想想自己身份和对方的抱负,又不得不将心事隐藏起来。直到前几个月,听说他再次丢了官,才鼓起勇气北上,期望能给十年的等待找到一个结局。
“妹妹要找的人是马邑郡丞李靖,对么?”听红拂说到了故事尾声,被惊呆了的婉儿终于缓过些神来,幽幽地问。
一个美丽到眼光几乎要为之失去颜色的女子,居然为了某人逃命时的承诺等了十年,这需要怎样的勇气。而那个逃命的人,也许早就忘记了当时自己曾经说过的话,也许当时根本就是为了欺骗一个小女孩以便其能带自己出逃。
但这些话,她同样不能提醒红拂。因为少女一生中只有一个十年。因为再浓的情,也经不起岁月的煎熬。
“是啊,反正大隋就快亡了。李郎没有必要再继续当大隋的官。我这时找上门去,和他一道找个英雄投奔,也好一同完成他的心愿!”望着满山幽绿,说话的人脸上充满对幸福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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