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士彟明白刘弘基和长孙无忌二人想表达的意思,“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虽然读的书没有长孙无忌多,他也知道此语最早不是出自兵家。两个同僚的话也许不刻意针对任何人,却依旧如窗外的寒风一样刺得他心头一片冰凉。
几乎出于本能,反驳的话从武士彟嘴里脱口而出。“我倒觉得没那么玄,二公子住进兵营,大伙加十倍小心护卫着就是了。若是有人图谋不轨,住在哪里也未必安全!”
“士彟兄这话说得有些不负责任,二公子万金之躯,又怎能与那些贫贱之辈为伍?!”长孙无忌楞了一下,慢慢吞吞地反驳。他不知道武士彟突然抽了哪门子疯,硬要拿二公子的安危做赌注。但对方鲁莽举动彻底破坏了他在自己心里留下来的好形象。“出身寒门的人就是急于求成!”长孙无忌在心里暗自点评,说话的腔调也略微带上了一点谴责的意味,“分营居住,侍卫们还好防止闲杂人等接近。若是与之同住同吃,不分贵贱,恐怕……”
“恐怕什么,他们缺的仅仅是出身而已。不缺良心,品行和见识却未必比旁人差!”没等长孙无忌的话说完,武士彟大声打断了他。
这个时代区别一个人是否值得尊敬的标准是出身,而不是他的能力和品德。武士彟忠心耿耿,为人方正,做事努力,但在唐公府却总是被人排挤。可论见识,论能力,他又何尝输于旁人半点?平民出身的人就一定是大奸大恶么?古往今来,真正糟蹋这个国家,祸害百姓的,又有几个是出身寒微的?
话音落后,满座皆惊。不止长孙无忌,连同刘弘基和李世民都明白武士彟为何而发怒了。没等李世民来得及居中调停,长孙无忌已经红了脸,手指对方鼻子,大声呵斥道:“士彟兄此语未免太猖狂!寒门不得于士族同列,秦汉以降,历朝历代无不信奉此礼!莫非仅仅凭着士彟兄一人的见解,就要推翻千年来无数古圣先贤的公论?”
“武某只是就事论事!”武士彟抱了抱拳,轻轻后退半步,拉开与几个同僚的距离。在随同李世民出灵武募兵前,他曾经清楚地考虑过此行的厉害得失。自从二公子渐渐成年后,唐公府内一直暗流涌动。几乎所有人都面临着如何站队的选择,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世子建成。毕竟后者才是李家的嫡系继承人,而跟着二公子李世民,最大成就不过是成为李家一个强大的旁枝。对于一个绵延近百年的家族来说,旁枝力量又怎会有主干来得大?
与大多数人一样,作为一个略有心机的底层军官,武士彟并不看好李世民的前途。与此同时,他又十分不喜欢李建成过于软弱,没有担当的性格。他试图观察唐公李渊的态度,以便投其所好。却惊诧地发现唐公李渊对待两个儿子的态度极其暧昧。这位喜欢韬光养晦的老人把对付朝廷的手段也推广到自己的家人头上,平日里几乎默许了李世民对其长兄的种种不恭敬举动,每每到了关键时刻,又不动声色地巩固一下世子建成的地位。
“也许唐公是想借着二公子的压力,促使世子奋发向上!”观察了许久之后,武士彟得出如下结论。所以,他决定利用被李世民看中的机会尽情地展示自己。可偏偏长孙无忌这个丝毫不懂军事的家伙在一旁指手画脚,偏偏这个喜欢指手画脚的家伙还自持血脉高贵。
“好一句就事论事,我来问你,若二公子的安危有个闪失,你担当得起么?武校尉这么急着拉二公子入营,不是带着什么特殊目的吧。”长孙无忌从牙齿缝隙中挤出几句话,字字如刀。事关谋主安危,他不由他不与对方破脸。眼下盼着二公子出事儿的可不止是李府的仇家,世子虽然宽厚,麾下却不乏急于立功表现的市侩小人!
“武某官职低微,不敢说担当二字。但若二公子搬入军营与弟兄们同住,武某愿每夜在寝帐外持槊当值,绝不懈怠!”武士彟也不示弱,仰起头,看着长孙无忌的目光大声回应。
“武校尉的身手很好么?在下怎么从来没听人说起过?”长孙无忌微微一笑,语气中充满了讥讽。
“长孙大人可以亲自下场一试!”武士彟把手按在佩刀上,冷笑着回应。他知道,今天自己算是将二公子的妻兄得罪狠了,事情传扬出去,此后在李府的日子恐怕会更加艰难。但形势发展这个份上,他已经无路可退。
他不是为自己一个人而辩,这一刻,武士彟发现自己有些理解旭子的选择了。他理解了旭子为什么明知道前路艰难,还非要舍近而求远。理解了面临选择时旭子心中的无奈与彷徨。不待长孙无忌回答是否应战,武士彟的目光扫过所有人,用极其缓慢,又极其清晰地语调说道:“毕竟,眼前这支队伍二公子一手组建的,若总是不堪用,大伙在府内同僚面前也未必有什么颜面!”
一句话,把所有人说得心底冰凉。眼下唐公府很少有人看好二公子,这是一个不用争辩的事实。包括此次出灵武炼兵的行为,背地里也有很多人在等着瞧笑话。如果此事最后真的劳而无功,二公子即将失去的,恐怕不仅仅是一点颜面!
在来鸣沙之前,武士彟没有决定要竭尽全力地辅佐李世民,毕竟二公子不是世子,跟着他前途不明。但经过跟长孙无忌这么一番折腾,他却不得不把自己的前程押在李世民身上,跟着对方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你!”长孙无忌没想到武士彟口中会说出如此直白的话,无言以应。正当他心中反复权衡厉害得失的时候,一直在旁边看着两个属下争吵的李世民终于开口。“两位兄长不要争了,从今晚起,我的寝帐就扎到军营正中间去!”看了一眼满脸怒气的长孙无忌,他又笑着补充了一句,“不过咱们也不是为了颜面,父亲和大哥将炼兵的任务交给了我,那是对我的信任。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他们失望才是!”
“谨尊二公子号令!”几个心腹和侍卫同时躬身,向李世民施礼。刘弘基也夹杂在众人之间,在直起腰来的刹那,他看向武士彟的目光突然亮了一下,平静的眉宇间,依稀露出几分赞赏。
李世民行事的风格向来是说到做到,当天下午,他就将自己的自己的行李搬入了军营。吃饭时,亦毫不介意地端着粗糙的木碗,与底层军官分享同一个大锅里煮出来的麦饭。这番举动令很多人感动莫名,第二天开始,弟兄们在训练场上的劲头也提高了许多。但一个多月过去后,新兵依旧不具备与当日护粮军一较长短的能力。
李世民再次急红了眼,他无法找出弟兄们士气低下的具体原因。无论铠甲兵器、伙食军饷、甚至连胯下坐骑,扎营时用的帐篷,他麾下的新兵都比当年怀远镇的护粮军好得多。那时的唐公府正出于风尖浪口,即便唐公有心,也不敢在军中投入太多金钱和精力。而此刻的唐公府与怀远镇已经不可同日而语,虽然在朝中依旧处处陪着小心,直接可调度的钱财、物资和人手都比当年宽裕十倍。
“莫非咱们提供的甲仗器械,连齐郡给郡兵们配备得都不如?我可是听人说起过,仲坚那边穷得都揭不开锅,最近一批铠甲还是从来护儿老将军手里赖去的。”李世民再一次召集起心腹来,请大伙献计献策。
他不想指责任何人,事实上,刘弘基等人已经竭尽全力。特别是武士彟,在与长孙无忌起了冲突后,每天几乎衣不解带地扎在军营里。若是以刘、武二人的才能不如李旭来解释眼前的怪异现象,又太伤几个属下的心。况且李旭的本事有很大一部分学自刘弘基,他一个半路出家的人,没理由比刘弘基这种从小学熟读兵书的勋贵子弟还厉害。
“仲坚那里缺乏铠甲器械,世民从哪里知道的这个消息?”出乎李世民预料,刘弘基和武士彟二人非但不忌妒李旭的本事,反而关心起对方近况来。
“我们家有人专门收集仲坚兄的一举一动”李世民扬扬手中家书,带着几分笑意说道。“最近仲坚又跟张须陀将军打了场胜仗,越境攻入东莱,秦叔宝生擒解象,罗士信阵斩王良,仲坚刀劈郑大彪,射杀左孝友麾下臂膀李畹。把曾经拥兵十万的左孝友左大元帅逼得无路可逃,下山投降了!”
“仲坚好武功,萁妹在家书中没有说说,他用什么办法炼得兵?”长孙无忌看了武士彟一眼,笑着追问。他原本只是对李旭这个人感兴趣,可现在,却愈发佩服对方的才能了。
‘同样炼兵,有李旭在,就是比眼前这个自负倔犟的家伙强百倍。’长孙无忌看着武士彟,心中不无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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