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箭如冰雹般从天空中落下,在鱼梁大道正对的城墙上砸起一片片血雾。横七竖八的尸体上立刻刺猬般长起了白毛,也不管是守军和还是叛军的,羽箭没有眼睛和心神去分辩其中差别。有一名铁甲步卒显然还没有完全气绝,在来自地狱的“冰雹”中艰难地探起头,一寸寸地向敌楼中爬,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血迹。羽箭一波波落下来,砸在他的铠甲上,直到最终有一支把细密的甲叶穿透!
“李密疯了!”旭子抹了把脸上的血,低声骂道。他的身上又添了几处伤,右臂上有一处尤为严重。唐公李渊赠送的黑甲质地虽然优良,却做不到刀枪不入。此刻,红色的肌肉和破碎的铠甲在那里一起向外翻开,就像婴儿长大的嘴巴。周大牛和张秀两人拿着药葫芦,拼命向伤口上撒药粉。金疮药却很快被血冲走,起不到任何效果。
“没事!用布条在这勒一道!”隋军郎中孙晋用手指点了点伤口上方,无动于衷地命令。这一天见过的死亡太多了,眼前这点小伤已经引不起他的惊诧。
“将军大人,将军大人的…….”周大牛指了指李旭血葫芦一般的脑袋,欲言又止。
“那是别人的血!”孙晋翻了翻眼皮,转身走向其他伤者。这个冷冰冰的动作激起了很多亲卫的愤怒,有几个火气大的就要冲上去,把无良医生拎回来痛打,李旭却用左手制止了他们的鲁莽行为。
“的确是别人的!”他低声解释。脸上的血是别人的,刚才那轮拼杀至少又有三名敌方勇士被他砍下了城头,其中一人个子比他还高出半个脑袋,被黑刀砍中后,血向喷泉一样爆发出来,将天上地下染得一片通红。
天空上的太阳已经偏西了,在大半日的时间内,叛军除了偶尔几次攀上城墙,又被雄武营的弟兄们拼死赶下去外,其他一无所获。而李密试图用来建功立业的鱼梁大道则成了鬼门关,无数叛军从这里冲上来,却没有一个人能回头。
“狗娘养的老天,居然还不肯黑!”宇文士及气喘吁吁地走上前,大声抱怨。此刻他也像从血池里刚洗过般,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左额头上又一道轻伤从眉梢一直画致耳垂之下,让原本儒雅的相貌平添了几分凌厉。不得不说,这小子越来越有男人味了,身上的阴柔感觉尽被阳刚之气取代,整个人站在那,就像一把出鞘的钢刀。
“我估计天黑后他们会挑灯夜战。越打下去,他们的士气越低。过了今夜,他们就得时刻提防咱们的援军杀到!”李旭站在对方的角度想了想,回答。
据他和宇文士及两个人推算,得到黎阳城被攻下的消息后,其他诸路平叛大军肯定会星夜兼程向黄河岸边赶。以府兵们的行军速度,早则明天晚上,迟则后天日落,肯定有一支属于自己一方的生力军能赶来。留给李密和韩世萼的时间的确不多,所以也怪不得对方不顾伤亡地和自己拼命。
攻城拼的是消耗!不知道哪位兵家总结出这样一条致理名言。不过是三个多时辰的战斗,城上城下至少摆了七千多具尸体。旭子和宇文士及已经数度抽调预备兵马补充到城头各个危急部位,韩世萼和李密麾下负责攻城的队伍,也换了好几茬。
雄武营的将领们根据高句丽人守辽东的办法制定出来的防御方式非常有效,大量的敌军被消耗在一次次徒劳的攻击中。照这样的消耗速度,即便最后攻下了黎阳,攻城的叛军也成了一支残兵。
数度有去无回的体验,已经严重打击了攻击方的士气。听到攻击的命令,他们不再像上午时那样舍生忘死。有人还出工不出力,大声呐喊着上前,受到守军阻击后便快速逃走。李密麾下的督战队处决了不少这样的“聪明者”,可下一次攻击开始后,依然有大量将士弄虚做假来蒙蔽督战队的眼睛。
“咕噜噜――”
“呜――呜――呜!”
城墙下的战鼓声越来越沉闷,号角声也像晚秋的蝉鸣,一声比一声无力。听到催命鼓,各路攻击队伍并没有立刻加速,而是蚂蚁般向前蠕动,边走边有人不断地回头。
以往发生这种情况,叛军的主将会立刻派人上前催战。但这一次,督战者却没及时冲上来。正在观察敌军动向的旭子和宇文士及惊诧地将目光向远方看去,刚好看见敌军主阵中的奇特景观。
李密和韩世萼正在争执!站在敌楼上的旭子和宇文士及听不见二百多步外的敌军主将在探讨什么。但是他们能看出来,韩世萼很气愤,一边说话一边不停地挥舞手臂。李密则丢下了羽扇,手中拎着一杆长槊,不断地向鱼梁道上指指点点。片刻后,韩世萼将身边的一面巨盾用脚踢飞,恨恨地走开。李密将手中长槊用力**了泥土,然后挥动令旗,命令麾下士卒继续进攻。
“韩世萼舍不得他麾下的将士了。但李密不愿意今天的战斗就此结束!”宇文士及指了指城墙下密密麻麻的尸体,低声分析对方两位核心将领的争执原因。
“韩世萼这个时候提出异意,于事无补!”李旭想了想,从叛军角度回答。同样身为一军主将,他理解韩世萼此时的感受。但主将和军师当着全军将士的面失和,却是一件非常不可理喻的行为。想到这,他偷偷地看了一眼身边的宇文士及,偏巧,宇文士及的目光也偷偷地看了过来。二人目光相接,迅速地避开,脸上立刻都堆起了笑容。
“好像李密这个军师比主将韩世萼说得算!”张秀指着城下敌军,大声公布自己的新发现。
“韩世萼是叛将,李密是杨玄感的心腹。叛军那里,自然是军师的权力大过主将!”宇文士及耸耸肩膀,满脸轻蔑地将话题转向别处。“杨玄感如果真会用人,就不该将这两个家伙放在一路,李密这人,只能用来拉拢豪杰,凭着他那响亮的名气,真能骗过一大堆人。用来领兵打仗…….”他不再继续评论,抓起长槊走到了城墙和敌楼的相接处。这次又轮到他带队迎敌了,无论李密是不是徒有虚名,守得住黎阳城的人才有资格评判。
“传令给秦参军,让他派一百五十名身体最结实的人上来。直接从长索上爬进敌楼!”李旭转身,对着周大牛吩咐。凭借积累的经验,他判断出敌军这次进攻不会太强烈。自己刚好能分分神,给城墙各关键部位补充一些人手。他用刀尖指了指城墙中央偏南段,还有靠近拐角的几处城垛,“那里,李督尉身边,还有孙校尉负责地段,都补充一个队,告诉秦参军,挑身子骨结实的先上!”
“是!”周大牛抱拳肃立,然后转身跑向了拴在敌楼内侧的长索。一整日,他已经三度从此处爬上爬下,手脚都爬出了感觉,几下松紧,人就落到了地面上。然后双腿用力,野马般跑向了藏兵的民居。
在城下民居中待命的预备队弟兄一看见周大牛,立刻围了上来。“怎么样了?”“敌军退了么?”“李将军的伤势如何?”大伙无视明法参军秦纲的脸色,七嘴八舌地问。
“李将军命令!”周大牛左手扶住自己的膝盖,右手指了指喊杀声正响的黎阳西墙,气喘吁吁地传令,“上三个最强的队去敌楼,趁现在,顺绳梯爬上去。城墙上也再补充三队弟兄,李安远督尉那,孙翔校尉那,还有队正张江负责那段,各自补一个队上去。要,要身体最壮的!”
预备队迅速行动了起来,数息之后,三百多名好手走出了民居。按照李旭的将令要求,爬上最需要人手支援的城墙。当他们顺着长索和马道陆续赶到指定位置的时候,本轮博杀已经接近尾声。士气大减的叛军没坚持半柱香功夫就被守城的弟兄们赶了下去。恼羞成怒的李密自然又派出弓箭手进行报复。可忙碌了将近四个时辰的弓箭手们也没了劲头,羽箭密集程度和力道都大大减弱。
李密鸣金,将除了担任掩护的盾牌手和弓箭手之外的所有人都撤回了本阵。城墙上,守军则在李安远和宇文士及两个人的带领下,发出了别有用心的欢呼声。
“噢――噢――噢,退兵吧,再不走就没机会了!”
“走吧,弟兄们,只抓主谋,协从不问!”
城头上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令攻击方大感恼怒。片刻后,叛军中又有数名作战不利的低级将领被当作替罪羊拖出队伍。一些将领不服,围着李密大喊大叫。韩世萼却抱着双臂在远处看热闹,不肯替军师解围。忽然,李密抓起了竖在地上的长槊,一个横扫,将围着他的将领迫退数步。然后手腕一翻,长槊指向了距离他最近的一名都尉。
所有人,包括站在敌楼中看热闹的守军将士都楞住了,谁也没想到身穿儒者长袍的李密武艺竟然如此出色。在旭子和宇文士及惊诧的目光里,那名督尉左躲右闪,却始终避不开李密的槊尖。他终于无法承受这种羞辱,用胸口顶着槊尖不再闪避。李密好像问了什么话,那名督尉不停摇头。李密又追问,那人依旧摇头。忽然,叛军将士纷纷后退,李密用长槊将敢于置疑他的督尉挑起来,遥遥地甩向了战场。
“呼啦!”几十名将领全围了上去。紧接着,从李密身后也冲出了几十名将领。双方对峙,叫嚷,剑拔弩张,好长一段时间,居然没意识到城墙上有人正在看笑话。
城墙上响起了断断续续的哄笑声,无论参加过辽东战役的老兵还是刚被胁迫入伍的新卒,所有人心中对叛军都生出了轻蔑之意。通过将近一天的苦战,新兵和老兵们的关系迅速升温,在叛军的逼迫下,他们很快认同了彼此的自家人身份。眼下看到叛军出乖露丑,登时信心大涨。
韩世萼终于忍无可忍,走过来,大声呵斥。冲突的双方都悻悻地退开,几名被绑在队伍外围的替罪羊也因此死里逃生。李密和韩世萼又开始争执,片刻后,李密将长槊再度插入泥土中,走到中军,亲自擂响了战鼓。
“咕噜噜――”战鼓声再度激越。凄厉的号角声与之唱和,宛若垂死猛兽发出的悲鸣。
韩世萼翻身上马,在侍卫们的簌拥下,朝着黎阳城奔来。一边疾驰,他口中一边发出呐喊,全身铠甲被夕阳一照,灿若天神。
数以万计的叛军将士跟在韩世萼的战马后,掀起一股人浪。波峰所指,正是黎阳。
“咕噜噜――”战鼓声连绵不绝。另一支队伍从人浪后分出来,快速扑向鱼梁大道。当先的是十几名硕果仅存的铁甲兵。铁甲兵身后是十几名壮汉,抬着数根长长的木杆。再往后,是大约三百多兵器各异,铠甲也大相径庭的家伙,一个各身材高大,满脸杀气。然后,是数千名没有铠甲,青布包头的勇士,步履整齐,目光坚定。
“这是才是李密的血本儿!”宇文士及指指慢慢掩向鱼梁道的烟尘,低声说道。刹那间,他的话中居然带上了一丝紧张。
“让弓箭手准备!”李旭用命令来回应。他再度抓起脚下的步弓,把羽箭搭上了弓臂。他在敌军队伍的尾端又看到了两个最不愿意见到的熟人,两个指挥士卒攻城的敌将。
其中一个身材非常普通,看上去像个江湖郎中,只是手中拿得不是虎撑,而是一把厚背长柄大刀。(注1)
另一人,长得却像个货郎,市侩气满脸。
注1:“虎撑”是旧时行医者手执的一种标示,又叫作“串铃”。传说为药王孙思藐所首创,实际出现时间比隋唐更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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