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七岁来的揽月阁。
我是被舅舅卖进来的,我爹娘都死了,舅舅嫌我是个没用的女孩儿,说要是个儿子,他就自己养着了。
我刚进揽月阁的时候,处处都在惊叹。
因为这个姐姐好美,那个姐姐也好美。
她们穿的衣服漂亮又风情,一颦一笑都美极了,那时候我就暗暗在想,如果我也成了阁里的花魁,我也要穿好看的漂亮衣服。
年妈妈有时候不让我去习那些风月之术,说教我打算盘,以后留在揽月阁做个账房。
年妈妈的算盘打的可好了,快的让人眼花缭乱,而且从来都没出过错,我跟着年妈妈学了很久的算盘。
可是后来我就不愿意学了。
因为打算盘,每日只能食两顿,一叠蔬菜,一个馍饼。
但是那些学琴棋书画的姑娘,日日是有肉吃的,我吃不饱,连打算盘的力气都没有。
后来我就跟年妈妈说,我想吃鱼,想吃肉,因为我不吃肉,就没力气,没力气,就提不动芸香姐姐的恭桶,那些粪液都洒我身上了。
我还想吃葡萄和荔枝,因为我从来没吃过,只在凌儿姐姐的房间里见过这些。
年妈妈很为难的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晚上给我加了餐,我那小碟子里,多了一块肉饼,多了一颗葡萄。
我开开心心的吃了半块肉饼,那颗葡萄没舍得吃,等年妈妈搂着我睡觉时,我把半块肉饼和葡萄都从怀里拿出来,递给年妈妈,说,我还在掉牙呢,肉饼只能吃半块。
年妈妈眼里含着泪,抚着我的背,说我好,说我乖,说我听话。
真好,因为我自己知道的,我不是阁里最漂亮的姑娘,就要做阁里最听话的姑娘。
第二日,年妈妈就送我去学琴了。
授琴的那个姐姐,是吴娘子,她长得妩媚动人,又弹得一手好琴,但可惜的是,她是个聋子。
听年妈妈说,她先前被赎走了,是给人做了妾,后来不知道怎么了,又被送回来了,是家里的大夫人做的主。
回来的时候,耳朵已经听不见声音了。
大夫人好坏。
但她弹得可真好啊,我从来没有听过那么好听的曲子。
所以,吴娘子说,听不见也没关系,她一样能活,挣扎着活。
但很快我又不想去学琴了。
因为吴娘子死了。
她耳朵听不见,是靠嘴型认的话,所以,背对着别人的时候,是一点也看不见也听不见的。
那日她被人点了牌子,在二楼的雅间里奏曲,隔了一道帘子,一楼的前厅有几个宾客打起来了,她看不见,也听不见。
那几个人打架没打过对方,我了解这种人,都是花钱的大爷,受了气,就要在无辜的人那里找回面子。
有几人提着刀进来,背对着她,说他们在楼下打架,这曲子不停的弹着,吵得他们烦死了,要她赶紧停下。
原本他来找茬,没想过闹出人命。
可吴娘子听不见也看不见,她就只知道琴技是自己赖以活命的东西。
被人点了曲子,要有始有终。
后面那人见她如此高傲,以为娘子是看不起他,一个妓而已,凭什么看不起他?
气的他摔了杯子,碎片溅在她脚下。
吴娘子这才愣愣的回过头,但是来不及了,那位爷的刀已经砍下来了。
我说不想学琴那日,年妈妈把我抱在怀里,叹了口气。
第二日,就抱了一些字帖来,都是书法大家李夫人的一些传世之作。
年妈妈说,她是因罪入的教坊司,没成为娼妓之前,她和李夫人是闺中密友。
这次,是她跪在李府门口去求的李夫人,要了不少的字帖。
年妈妈说,习字可修心,心正,则笔正,常练可以使内心澄澈明净,心怀万物。
我愣了愣,不是很懂。
她摸着我的头,又说,字如其人,通过一个人的字迹,可以判断他为人如何。
我还是不懂,她叹了口气。
后来云姐姐来了阁里,我才知道,什么叫字如其人。
云姐姐的字和我不一样,我自幼学的是李夫人的簪花小楷,云姐姐的字迹却很潦草狂乱,很有挥斥方遒、气势磅礴的意味。
那个人是西屏郡城西布庄家的吴公子,揽月阁的姑娘们多,定制的衣服繁琐也紧俏,那小公子时常带人来送,都是我去前院做出录的。
妈妈说,我的字好看,我去出录,别人不会瞧不起娼妓。
久而久之,吴家小公子也认识我了。
我知道他。
他是个不争气的败家子。
吴老爷老来得子,对小儿子自幼是娇惯着长大的,除去这一身烟花狎妓的习气,还是个吃喝赌样样精通,却武不通文不就的废物。
若说家里还有老人撑着,这吴公子花天酒地便也罢了。
两个老人被小儿子气的很快便撒手人寰,没了长辈的管制,这位吴公子家败得更厉害,终日银票像是流水一样的往外搬。
我本来是看不起他的。
他在揽月阁慷慨大方,一掷千金,于内,却只能勉强糊口果腹。
但那一日,凌儿姐姐要我去换琴弦,我的手都被细细的琴弦勒出血印子了,她还是不放过我。
其实我知道,她不是故意想折磨我的,她只是恨云姐姐抢了她花魁的风头,恨云姐姐背后有秦安侯府的小世子撑腰,不用挂牌子,不用如何的媚色男人,就能活的很好。
吴家公子帮了我,那日抄录的人不是我,他便顺嘴提了我一句。
看我不见了,年妈妈就来找我,看见了凌儿姐姐用琴弦绑住我的手指,她重重抽了凌儿姐姐一巴掌,还给她关进柴房了。
年妈妈对我真好。
吴公子也是。
从此以后,我就学着楼里姐姐的招数,在吴公子来揽月阁的时候,用三分怯怯,三分柔媚,余下四分都是青涩懵懂的神情看着他。
那日,他看我时,眸中有异样的情绪翻滚。
我知道,成了。
或许是我那时太过青涩,太过稚嫩,初尝了情事,便将鱼水之欢时,他说那些海枯石烂的誓言,当了真。
我怀了身子没多久,我的丫头也爬了丈夫的床榻。
我是妓子出身,她是丫鬟出身,我爬的,她自然也爬得。
说来可笑,我舅舅卖我的时候,才得了五两银,如今要赎人出去,却要百两银。
更可笑的是,他买得起丫鬟奴仆,却不愿意为我付那一笔赎身钱。
可那又如何呢,他是少爷,他是主子,惹不得,打不得,恨不得,怨不得。
所以我把气撒在丫鬟身上。
丫鬟惊恐的跪下,不停的磕头,说她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我微微一笑,觉得还不错。
伺候了一辈子的人,如今也成了被伺候的那位。
这又是在庄子里,奴婢下人都拿我当正经主子,看我的眼神都带着惧意。
那狐媚子说的好听,再也不敢了,我的郎君一来,又和这个狐媚子滚到了一处。
我给她送了避子汤,她不愿喝,梗着脖子说,都是贱民出身,凭什么我借着肚子里的孩子一飞冲天,凭什么她就无名无分,连个孩子也怀不得。
我冷笑一声,扒了她的衣服,叫小厮把她押到田埂里绑在稻草人上。
那时候已经入了夜了,庄稼人早已回了家,没几个人,我本意只是想冻她一冻的。
好叫她知道分寸,谁是主子,谁是奴婢。
可她死了。
她死的那一夜,雨很大,电闪雷鸣。
庄子里的白绫是稀罕物,她是用剪子把衣服裁成了布条,然后套在喉咙处,端了个脚凳,一把踹开了,才气绝的。
她死的时候,表情木然得像田坎里的那个稻草人。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吴娘子。
吴娘子的耳朵,也是这样伤的吗?
庄子里的仆人都被遣走了,三茶六饭换成了一茶一饭。
他那点儿家底彻底被他败光了。
他在我面前抹着眼泪,说为了伺候我,花了多少多少的银票。
我说,那我还你。
他如释重负,说,玉清庵抄一篇经就有二两银,你抄够五十篇经,我就接你回家。
我点头,想的是在佛堂把孩子生下来,就送人,我自己再偷偷回揽月阁。
等那时候,我想跟年妈妈说,我愿意学算盘,我愿意一辈子都做个穷酸账房。
玉清庵的南华真经,我已经抄了二十三篇了,一共得了四十六两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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