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官话学的还不是很利索,带着浓重的口音,
那卫士答:“他是薛灵安之子薛雅之,也是你们未来要誓死效忠的主人。”
他冷笑一声,一语点破:“原来,堂堂北弥战神,薛灵安之子,是个废人,所以,所谓继承薛灵安的荣耀,实则,是要代替你薛雅之?”
真正的薛雅之微微一笑,轻描淡写的转过头来,眸中波澜不惊:
“可惜,你没有选择。”
这是权利者的时代,薛灵安,在北弥,是无所不能的名词。
北弥与南凉,一南一北,战争已经蔓延了数百年。
只有薛灵安一人,开创了十分辉煌的战绩。
只差一步,他就完整了真正的山海一统,万民归心。
而薛雅之,是薛灵安血脉的延续,是北弥荣耀的延续,上有皇帝支持,下有百姓崇仰。
只是掳几个孩子,将其秘密训练,当作他的替身,替他征战八方,又有什么难的?
他因为多说了几句话,受了鞭刑。
他无法判断,是那十年的血池生活,叫他恶心,还是这五年里,在幽暗石窟内暗无天日,与自己的同类一起厮杀,更加叫他恶心。
总之,每一次,他险些要死了,都能这幅被淬炼出来的,奇怪的,近乎妖魔的躯体,而再一次活过来。
他被迫的,成为了孩子中,最优秀的那一个。
所以,他很快便被人换上了十分繁琐的服饰,戴上了此生从未见过的奢侈玉器。
代替薛雅之,出席各种场合。
一个流浪了十年的乞儿,不该有如此的仪态,偏偏他学什么都快,模仿更是手到擒来。
他出席了北弥与临松交换战俘的那次宫廷宴会。
他的衣着十分华贵,身后跟着几名侍卫,一个不足十二岁的少年,却气质清雅,行为端肃。
行止毫不出错,比王侯还要王侯,比贵人还要贵人。
临松的雪,向来是几日几日不停的。
久雪久霜,洛河结了厚厚的冰层,闲暇时,他徘徊在行宫后庭的洛河水畔。
怔怔的望着冰下被冻住的鱼,折了一根树枝,往冰上捅去,想将鱼儿救下。
行宫后庭,鲜少有人至,除去大雪弥漫,风声潇潇的声音,周遭无比寂静。
他用力捅了几下,冰层出现一道裂缝,可当那层裂缝越来越深时,背后传来一阵银铃似的轻笑。
“好笨呀,你救了鱼儿,自己也会掉下去的。”
他好奇的往后望去,不远处的凉亭,四周挂着绛红云纱帷幔。
她衣饰华贵,云鬓高耸,满头华翠,双手捧着小脸,倚在阑干,双颊粉如桃靥,眼眸明亮如星。
透着绛红的帘,朦胧而美好,像话本里的神仙。
他的心跳霎时咚咚急跳,不知是羞愧,还是这样天仙下凡似的人物,激发出了他内心的自卑和脆弱。
他默然的扔掉了手中的枯枝,迅速转身,往相反的方向逃去。
恰恰那时,冰封瓦解,本就几欲裂开的冰层,因少年慌乱因而失了分寸的脚步,而彻底失去承受的力量。
“咵嚓”几声,冰面齐齐裂开,寒凉的河水,迅速将他淹没。
原则上来说,他是会凫水的,作为薛灵安的接班人,他必须无所不能。
因而,孩子们的教习,都是由北弥帝国最厉害的人物组成。
可或许是因为紧张,又或许是因为自卑,他心跳如鼓,一时忘记了该如何应对这样尴尬的场面,只能无助的在水面上,扑腾了几下。
寒凉的河水淌过他的面颊,他颤了颤,心中却突然却泛起一丝欢欣。
如果……就这样,死在这里……
他忽然不想动了,任由自己沉下去。
然而,有人划着一艘小舟,那只修长莹白的手臂,朝他伸了过来:
“别害怕,我拉你上来。”
他摇了摇头,低着头,不敢与她对视,任由自己沉下去。
呛水的滋味很不好受,但比起往日那些折磨,却好受得多。
她却气急了,扑通一声,跳进了水里,游了两下,过来托着他的身体,往岸边游去。
可惜,她年岁太小,凫水之术,也算不得精通,脚丫子只在水中扑腾了几下,就恹恹的,使不出什么力气了。
冬夜寒凉,洛河水深数尺,凉意刺骨,她因为心中惊惧与寒冷,在他怀中颤颤发着抖。
他无奈,只能抱住她,托着她的腰身,往河面上送,将她带离了水中。
他颇为好笑的看着这个约莫只有七八岁的小丫头,身量瘦弱,本来粉扑扑的脸蛋,因为被冻晕了过去,面颊雪白雪白的,连唇色也是极淡的。
还这么小,就敢连命都不要,冲下来救他。
他虽是第一次见她,但那时,正值两国和谈,加之她所穿服饰,与北地大不相同。
鹿园是迎接尊贵外使的宫殿,而鹿园,正在洛河行宫之中。
小陛下年少继位,燕王把持朝政,说一不二,将两国和谈之地,设在了洛河行宫。
他大约能猜出来,此人,是陆祁之女。
而陆祁,就是那个一箭终结了薛灵安的西北元帅,那一箭,也破灭了北弥人天下一统的野心。
因而,临松诸人,但凡提起陆祁,都恨得牙痒痒。
若不是他,就凭南凉那几个废物,早就被他北弥吞并,实现山海一统,万民归心了。
这个女孩儿,会成为薛雅之的敌人,那么,也是他的敌人。
他的教习,是天子少师,英武殿的大学士,夏淮之,夏太傅。
太傅曾说,面对敌人,不能胆怯,不能畏惧,不能惊慌,不能失措,要出手利落,要一击毙命。
他身形紧绷,修长指尖握紧了腰间的刀鞘。
他的刃很快,她不会觉得痛苦。
但他想了想,只是背起她,往鹿园内走去。
这一路十分安静,只有雪花簌簌的声音,一片鹅毛大雪,轻飘飘的落到了他的眼睫上,酥酥的,痒痒的,遮了他的视线。
他想伸手拂去,又背着她,腾不出手来。
于是他停在原地,闭着眼,又睁眼,使劲眨了眨,发现雪水融化,湿润润的水帘像是剔透的泪珠,挂在他的浓密纤长的睫毛上。
他想,他那个样子,一定很傻,很蠢。
然而,背后的小女郎,不知何时醒了,轻轻的,为他拂去了眼睫上滴落的雪意。
她有些惊讶:“你是被我感动哭了吗?”
他被她逗笑了,无声的抿了抿唇,没有回答,只是背着她,继续往鹿园走。
她再次开口:“你叫什么名字呀?”
他却忽然顿住……
他叫什么名字呢?
活了十二年,他竟不知道……他叫什么。
他似乎,是没有名字的。
幽伯被割了舌头,说不出话,在天外谷的十年,他一直是个哑巴,没有名字的哑巴。
后来,又在吉祥村做了几个月的乞丐,再后来,入了临松,在石窟内秘密接受训练。
他们这些孩子,活下来的,只有四个人。
分别以“风”“花”“雪”“月”作为代号。
而他的代号,是“雪”。
旁人都说他相貌极美,肤白如雪,面如冠玉,一双清眸斜挑如飞,唇红又似春蔷,浓淡相宜,做了薛雅之的替身,也算全了主人的脸面。
他现在,是薛雅之。
他低着头,很小声很小声:“我……我姓薛……”
他的声音很小,加之一阵疾风掠过,吹起簌簌落叶,她没有听清,但是隐约又听见了。
于是她开口,准备确认一下:“噢,你姓谢吗?”
谢,和薛,有什么区别么?
没有吧。
他顿了顿,低低嗯了一声。
她轻笑一声:“我明天能不能来这里找你玩呀?鹿园太无聊了,没有人陪我玩儿。”
他半晌无言,摇了摇头。
她蹙了蹙眉,却不死心,又换了另一种问法:
“那你明天,可以过来鹿园找我玩吗?”
他怔了怔,还是摇了摇头。
她好像很失望,从他背后跳了下来,蹲在地上,捡起一截枯枝在地上画着什么,低声喃喃,像是自言自语:
“阿兄说,来了北地,就可以看蓝蓝的冰川,听说冰川上的云朵也是蓝色的,你见过蓝色的冰川吗?”
他没说话,也不敢抬头,羽睫低低的垂覆着,看见了女孩儿笔下的世界,线条清简,是几座山川的样子,他点了点头。
她的眼睛果然亮了,唇角勾勒出深深的笑意,笑起来时,双颊有一对儿梨涡,甜丝丝的:
“临松果然有冰川!阿兄没骗我,在哪里在哪里?”
他指了指北方,又觉得不对,又指了指西边。
他只记得,天外谷背后,便是一片蓝色冰川。
而他出来时,经过了一片巍峨的雪山,时间太久,这些日子,他也过的浑浑噩噩。
自己来时的路,有些忘记了。
“哼。”小女孩叉着腰,很是忿然,嘟着小嘴,很是不开心,“你说见过蓝色冰川,肯定是骗我的,不然怎么会哪个方向都不知道!”
他怔了怔,他一向沉默寡言,哪怕是旁人欺他辱他,他也只是漠然面对,自行消解,从不与人起争执。
听她这样一说,自然觉得十分羞愧,将头又埋低了些。
她却微微俯身,直勾勾的望他的眼睛,眸中有明亮的星光,像小鹿一样,笑着问他:
“你怎么总是低着头呀?”
“你好漂亮呀,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要漂亮,就该抬起脸,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漂亮,你好看!”
他怔了怔,面色一红,有些羞臊,接不住女孩儿的话,霍然转身,疾步离去。
风雪送来她的最后一声话语。
“喂,你只说你姓谢,那名字呢?”
他埋着头,脚步更加急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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