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掌柜听了这话,自觉面前二人身份尊贵,连忙躬着身子,避去后院了。
陆温无奈的望了宋兰亭一眼,正欲拔腿离去,却被他紧紧握住手腕。
“狸儿。”
他垂着眸子,影子静静垂落在昏黄的夕影下,拉得很长,很远,也很落寞。
“不要躲我,可以吗?”
他想,那是他人生第一次有选择。
皇祖母派了姑姑,将那封美人图,送抵明华宫时,展开画卷,笑着问他:
“定给你作王妃,你可愿意?”
十年来,从未有人问过他,愿不愿意。
陛下将他投入明华宫时,可问他愿意了吗?
陛下在朝堂上打压太子一族,逐渐放权给他,问过他愿意么?
他要他做刀,做刃,做奸,做佞,可问过他愿意吗?
皇祖母问他,愿不愿意。
那是他第一次有“拒绝”的权利,所以他很自然的,行使了权利。
他撕碎了那画卷,朝姑姑仰头一笑。
不愿意。
暮雨歇歇,直到那日,在摘星司,她抚着琵琶,勾着唇角,淡淡的笑着。
微弱的日光,笼罩着她。
她脆弱,凄美,像易碎的瓷器,眸底却有灼灼烈火,不屈不挠。
原来她,就是皇祖母要定给自己的王妃。
如果是她,那么,也可以。
他握住她的手腕,胸口猛烈起伏。每一个字,沉而重,急而促。
“你只是忘了,不是不爱我了,对么。”
陆温垂眸,安静得空气都凝结成冰了。
最终,还是掌柜不明就里,只觉天色昏暗如许,也该闭店回府,这才状着胆子,艰难道了一句。
“王爷,王妃,小店……”
许是这句王妃,成功取悦了宋兰亭,他轻轻的,小心翼翼的,抚了抚陆温的鬓发,声如碎玉。
“狸儿,想回家,还是再逛一逛?”
终于打破了沉寂,陆温心中,也稍稍松缓了些,她望了望柜台上的图纸,实在喜欢得紧,便问:
“殿下,身上有银子吗?”
他遍体绫罗是真,簪珏叮咚也是真,可他往来装扮清雅,往日出行,又是随从侍立两侧。
他早早将侍从遣了回去,如今,倒真是空无外物了。
他手指微动,解下腰间一枚青白相间的玉环:“这个,行吗?”
陆温定睛一瞧,那青白玉环上,竟以簪花小楷,纂刻了“云皎”二字,一忖便知是殿下爱重之物,连连推拒:
“此物太过贵重,我……我明日再来就是。”
那掌柜是个极伶俐的性子,连忙将怀中图纸递了上去。
“哎哟,哪能劳烦王妃,这图,咱们店里已经临摹了一份儿了,这个您拿好就是。”
陆温含笑将那图纸端端正正叠好,收入怀中:“多谢。”
夜色深深,只余月华皎皎,流星疏透,飘云移月,清澈潺潺。
宋兰亭跟在陆温身后,想抓她的手,却又心虚,指尖儿几次掠过她的袍袖,都没能握上去。
宋兰亭眼睫轻颤,修长的手指微微弯曲。
真没用啊,宋云皎。
握上去啊,宋云皎。
他的身体绷得紧紧的,精神也极为紧张,以致于陆温唤了他几句殿下,他都浑然未觉。
陆温蓦然停住,轻声又唤:“殿下。”
他顿住步子,怔怔的啊了一声。
“看路,别看我。”
她捂唇,轻咳了一声,有些无奈。
被发现了。
宋兰亭霎时涨红了脸,指尖紧紧蜷缩起来。
“嗯,好。”
“殿下为尊,自当殿下行于前。”
宋兰亭垂下眼:“我……我怕迷路,想跟在你后面。”
她如果不让他看她,就是瞧着地面摇摇曳曳的影子,他也觉得甚好。
而后,又是一片亢长的寂静。
陆温在前,宋兰亭在后,都默契似的,不作声,也不看路。
陆温不看路,是因一入夜,便不能同白日那般,以红日辨别方向。
琅琊郡多山,乃至城内也是遍布林野,回驿馆的路上,会途径一片野林,就是昨日她冷宿的那片密林。
树木繁盛,道路曲折,又非白日,若无天光,烛火指引,迷路的可能性,非常大。
而二人唯一的灯笼,路途至半,因下了一场雨,也熄了。
不知行了多久,竟是穿过一片山野,涌入层层密林,东处一转,西处一瞥,竟觉异常陌生。
陆温意识到,他们,可能真的迷路了,又或许,是他们走错了路,进了密林深处。
身后是连绵的山丘峰峦,微风拂卷密林,蝉鸣嘶叫不止,溪水潺潺流淌。
毫无人迹的模样。
陆温蹲在地上,不想走了,借着月光去看清溪水中游鱼,用手去拨清透的水波。
“都怪殿下不看路,害得我也迷路了。”
宋兰亭羽睫微眨,袍袖下的那只藏起来的修长指节,又蜷了蜷。
其实,是他不想叫狸儿回去,所以偷偷掐灭了烛火。
他不答,坐在溪侧凸起的石头旁,微微勾起了唇角。
清澈的溪流中,一只蝌蚪爬来爬去来去,钻进碧波深处,很快消失不见。
而那深处,却蜿蜒爬出一条通身翠绿的蛇,鳞甲青亮,一眼望去,煞是可怖。
那蛇盘踞着身子,虎视眈眈的盯着陆温。
陆温一惊,惊叫出声,本能的跌倒在地。
她杀的人再多,可对待这些蜿蜒爬行的骇人毒物,她依旧只是个年方二九的柔弱女儿。
一切没有骨头支撑的动物,都被她称之为“怪物。”
那蛇吐出腥红细长的蛇信,细长的身体,忽如离弦利箭,迅速朝陆温疾奔而去。
宋兰亭迅疾掐住那蛇的七寸,朝惊慌难安的陆温,温柔一笑,极力安抚:
“狸儿,不怕,我在。”
野林多蛇,又值炎炎夏日,许是惊扰了蛇窝。
他正欲手下使力,将那蛇头碾碎。
却忽然灵思一动,修长的指尖略略一松,蜿蜒缠绕在他手臂上的,那条青翠碧蛇,立时松了桎梏,狠狠咬上他瓷白的脖颈。
他用余力按碎了那蛇的脑袋,腥臭的汁液喷洒一地,他远远一抛,然后晕了过去。
陆温立即将他扶到溪边岩石上,只见雪白的脖颈上,赫然两道细小牙印。
她叹了口气,迅速封住周身穴道,而后用柔软的唇瓣,包裹住他脖颈处的伤口,轻柔吮吸,直至吸出蛇毒。
她吐出最后一口毒液,摸了摸宋兰亭的额头,灼烫惊人。
他本就身有宿疾,身子孱弱,加之蛇毒流窜,伤口已然肿胀青紫。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身后草木总有窸窣不停的声音。
陆温眉头一皱,又见水溪处,钻来密密麻麻的毒蛇,都仰着三角蛇头,吐着信子,嘶嘶嘶的,绿豆大小的眼睛里,射出无数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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