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处野林,本就寂静一片,烛火又被一阵阴风扑灭了,只洒下一片幽幽凉凉的月光,勉强可以视物。
那三人梗着脖子望去,隐隐约约瞧见,立在海棠花树后,有道朦胧诡影。
那似乎是个人,孤零零的站着,长发披散,枯瘦如柴,状如鬼魅。
那几名春风卫,虽是训练有素的刺客,可几时见过妖鬼神佛的?
当即腿脚一软,双手抖颤,连同那盏琉璃宫灯,都没拿稳当,啪嗒一声,碎了满地。
“是谁,是谁,出来,别装神弄鬼的。”
陆温又放低了声音,幽幽凉凉的,好似沁过雪水:
“我乃云洲司马萧清屿……”
陆温少时喜钻营弄巧,不喜看那些规训之书,也厌烦那些迂腐固执的圣人儒道。
反倒是看了不知多少杂书。
什么机关秘法,阵法摆弄,口技易容,越是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她反倒兴致勃勃,爱不释手。
她原本的声音娇柔甜软,可捏着嗓子,沉下语调,说出来的那句话,却妥妥是个男子的声音,清而冽,凛而寒,又微微带着嘶哑诡异。
而云洲司马萧清屿,去湖州郡上任途中,平白殁于琅琊郡官驿。
此事震惊朝野,琅琊郡派了仵作,前来验尸,除去驿站房间内一颗血淋淋的头颅,那身子,竟是如长了翅膀一般,遍寻不得。
越是手上沾了血的人,就越是对鬼神之说奉为圭臬。
一听萧清屿的名字,都只觉背后凉飕飕的,又惊又骇,面色雪白,疾奔而去,有一人,还险些跑丢了鞋子。
陆温呼出一口气,仰头又睡。
她这一觉,睡得昏天暗地,直至天光大亮,她才伸了个懒腰,唤了驿丞打水,进屋一番沐浴更衣。
她沐浴毕,左右闲得无事,正沾了枕头,又要眠上一眠,门口咚咚两声,外间传来秦无疏的声音。
“陆姑娘,用膳了。”
陆温立时翻起身,瞧了瞧窗外的日头,果真艳阳高照,蝉鸣阵阵,约莫已近午时了。
她快步打开房门:“今日,都有什么菜?”
她虽说不娇贵,可挑食的性子,约莫是生来就有的。
这一路上,连食一月的白面馍饼,好不容易入了琅琊郡,追逐郡主而去,又吃了三日的白面馒头。
此刻嘴里,正是寡淡的时候。
秦无疏笑得眉目弯弯:
“生烧酒蜊,蒜香银鱼,酒酿蟹黄粉,焦炸丸子,樱桃蜜螺,油焖大虾,红焖羊肉……”
秦无疏菜单还没报完,陆温连连点头,殷勤的推着秦无疏:
“走!吃!”
驿站二楼专为几位主将,设了雅间作为饭厅。
她快步行至二楼,到了饭厅外,一怔,跨出去的那只脚,又瑟瑟的缩了回来。
屋中十分安静,谢行湛卸了面具,端端正正坐在蒲团上,正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秦无疏先行跨进房门,眉梢一挑,朝她招了招手:“陆姑娘。”
陆温眼皮虽跳,可也觉得万事,都没自己吃饭的事要紧,跨了步子,也端端正正的落了座。
正正方方的饭桌上,已摆满了银盘,都是往日露宿山野时,只能梦中一见的美食。
三人正欲动筷,外间传来一阵叮咚作响,宋兰亭姗姗来迟,大脚跨进饭厅,却不落座,只是面色阴沉,狠狠的剜了谢行湛几眼。
宋兰亭的侍从旋即搬来一套金边太师椅,将那椅子摆在了主位,宋兰亭这才冷哼一声,一屁股坐下了。
秦无疏摸了摸自己起了毛边的袖子,叹了口气。
谢行湛摸了摸自己破了边儿,缝了数回的荷包,也叹了口气。
陆温看得目瞪口呆:“殿下,您这是?”
这阵仗,是来吃饭的吗?
怎么看着,像是来炫耀的?
宋兰亭单手抵着下颌,绽出个极温柔的笑:
“狸儿看我做什么,吃啊。”
陆温心中默默翻了个白眼,拾起竹筷,夹起一块油焖大虾,正欲往口中送去。
宋兰亭摇了摇头,轻叹道:
“油焖的,还是没有荔枝虾球好吃,将荔枝剥皮去核,锅烧热油,炸至焦黄,啧啧啧。”
陆温看了看自己面前恹恹的油焖虾,霎时觉得没了胃口,又转了筷子,去夹旁边的蒜香银鱼。
宋兰亭又道:“这鱼一般,不如本王平时吃的黄焖鱼翅,色泽金黄,口感鲜美。”
陆温顿了顿,干笑两声:“殿下吃过了吗?”
宋兰亭道:“哦,吃了,在家吃的,吃饱了来的。”
秦无疏问:“那殿下您这是……”
宋兰亭微微一笑:“想本王的王妃了。”
三个人都沉默了,四个人都安静了,空气也跟着一起凝结成冰了。
秦无疏意欲破冰,勉强哈哈了两声:“殿下,要不一起吃点?”
宋兰亭撇了撇嘴:“秦将军既邀了本王,那就勉为其难吧,尝上两口罢。”
身后侍从一听,立即取出一枚银针,将菜一一都试过,而后取出一双金著,恭恭敬敬递给宋兰亭。
宋兰亭夹起一只丸子随意塞入口中,眉头皱的紧紧的,侍从见状,连忙捧着一盏金盂递到宋兰亭旁边。
他袖袍半掩,将那丸子吐去金盂,又以盐水漱了口,这才冷笑一声:
“你们平时,就吃这个?”
陆温沉默了。
因为她用余光瞥了瞥谢行湛,发现他虽面无表情,眸底却像是积了雪似的,冷得不能再冷了。
她又仔细观察了这些菜色,青菜色泽饱满,但是连尖儿也没掐,一块丢进菜汤里煮了,像是个初出茅庐的伙夫。
这菜,约莫是谢行湛烧的,难怪三殿下特地来找茬。
秦无疏干笑两声:“咱们行伍之人,都是有什么吃什么的,不挑,不挑。”
宋兰亭拍了拍手,立即就有随从将饭桌上的菜全部撤去,又摆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飞龙鱼羹。
上面是切得薄薄的鱼片儿,下面是由膏蟹托着色泽黄亮的汤汁儿,鲜香滑嫩,香气扑鼻。
而后一道道菜食都摆了上来,有九龙蒸杂烩,锦绣荔枝虾球,红焖熊掌,芙蓉翠玉鸭,鲍鱼褒锦鸡等等一系列,连陆温也说不上名字的菜式。
香气浓郁,鲜甜扑鼻,馋的陆温两眼发光,连忙支起筷子,夹起一只荔枝虾球,往口中送去。
却不知怎的,她只觉手腕一阵刺痛,竟连筷子也拿不住。
手一抖,那荔枝肉卷虾球,竟软绵绵落到了她的月白锦袍上去,沾上好些油腻。
陆温嘴角抽了抽,强自按下怒火,深吸一口气,笑脸盈盈的:
“没事,没事,手滑了,小问题,大家吃饭,吃饭。”
无人可见,那饭桌之下,陆温狠狠踹了谢行湛一脚。
谢行湛夹起一只蟹,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的剥着蟹壳:
“郡主素来爱吃蟹,往日居于谢府时,恨不得一日三餐都吃蟹,只是蟹肉寒凉,女子贪食,对脾胃不好,我便叫郡主少吃些。”
一语毕,将那,放进了剥了皮,白嫩嫩的蟹肉,放进白瓷碗中,递给陆温。
“郡主,吃蟹。”
宋兰亭眉心微动,隐约已生怒火,又思及与谢行湛大打出手,定是将陆温气走了,今日再如何,也不可再生事端。
强自敛了怒容,眸底涌动着深不见底的阴霾,拾起金著,又夹了一块荔枝虾球给她:
“狸儿,吃虾。”
陆温拿起筷子,只觉得这一口饭,吃得她是如坐针毡。
她望了望秦无疏,忽然灵机一动,夹起一块酥香扑鼻的鸭肉:
“秦将军,吃鸭!”
秦无疏果断选择起身,拱手向三殿下作了一揖,远离这是非之地:
“殿下,归远侯还未用膳,我去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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