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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四十五章 为何敢怒不敢言


光阴流水停滞之后。
山高水深,天寂地静。
黄师躲在深山当中,在有古松遮掩的悬崖峭壁之上,凿出了一个狭窄洞窟,刚好容纳他与大行囊,此刻凝固于光阴长河当中,大汗淋漓,一行四人访山寻宝,黄师一直以为自己可以随便打杀其余三人,不曾想原来他才是那个可以随便死的小人物。
那个名叫金山的邋遢汉子,躲在一处湖边芦苇荡当中,身上贴有一张驮碑符,一脸呆滞。
云上城沈震泽两位嫡传弟子,手牵着手,青筋暴起,显露出这对男女在这一刻的心神不宁。
距离这对男女不远的那位龙门境许供奉,脸色铁青,眼神又有些恍惚。
山巅众人,老真人桓云闭着眼睛,整个人尽显疲态,不知当下心念落在何方何处。
武将高陵身披甘露甲,双拳紧握,似有痛苦神色。
武峮眼神呆滞,一手捂住心口,应该是被一个又一个的意外给震撼得头脑空白了。
众生百态。
怀潜死后,替他当下那双指并拢随手一剑的金身神祇与元婴傀儡,从两张青色符纸变成了四张,那只装有很多剑修本命飞剑的金色镂空小球,先前滚落在地后,最终安安静静贴靠在栏杆处,还沾了些血迹。
那一道剑气太过凌厉,以至于怀潜的魂魄和金丹、元婴都已瞬间粉碎,就连身上两件价值连城的咫尺物都当场毁弃,里边所有珍藏,自然随之烟消云散,化作浓郁灵气融入这方天地的山水当中。
光阴长河的停滞,偶尔会散发出一阵阵七彩琉璃色的涟漪,如一粒小石子投入江河,动静不大,但是毕竟犹有小水花。
山巅唯有那座道观废墟中的片片碧绿琉璃瓦,好似与停滞的光阴长河相互砥砺,散发出仙人秘炼琉璃瓦独有的一圈圈光晕。
陈平安倒是习惯了这种处境,不是坏事,可以砥砺武夫体魄。
他还曾经亲眼看到东海观道观老观主,在那藕花福地的三百年光阴长河当中,时不时拾取一颗颗米粒大小的金色碎块。
不过陈平安没有直接去接住那团剑气。
那孙道人笑道:“怎的,怕了?”
陈平安点头道:“还是有些怕。”
孙道人说道:“是你应得的机缘,与你认识的那位‘孙道长’,看待你的心善心恶,关系不大,放心收下便是。天底下所有自己不去求死之人,都不当死。最少在贫道这边是如此。至于自己求死的,要怪就怪靠山不够高,自家老祖的名号不够吓人。”
孙道人说到这里的时候,瞥了眼那具尸体。
一座中土神洲的前十人。
比得整座青冥天下的前十人吗?
真要与贫道掰手腕,贫道都怕你家老祖宗小胳膊小腿的,自己不敢递出来。
不过孙道人的法剑与本命真身,都留在了青冥天下那座道观之内,而且在浩然天下又有儒家规矩压制,所以当下的孙道人,远远没有达到巅峰姿态。
陈平安这才取出养剑葫,小心翼翼将那团无比精粹的破碎剑气收入养剑葫内,养剑葫顿时变得极沉。
陈平安笑道:“长者赐,不敢辞。”
孙道人一笑置之,收回视线,不见动作,狄元封、詹晴和柳瑰宝三人便瞬间清醒过来,置身于停滞不前的光阴长河当中,他们都有些头晕目眩,尤其是詹晴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稀碎了,整个人摇摇欲坠,只是咬牙支撑不让自己摔倒。
不但如此,孙道人还将孙清和白璧两位金丹修士恢复如常。
孙道人说道:“贫道打算收取你们三人作为记名弟子。不过贫道不会强人所难,你们是否愿意改换门庭,可以自己选择。记住,机会只有一次,问本心即可。”
北亭国小侯爷詹晴毫不犹豫,跪地磕头谢恩,热泪盈眶。
他看也不看一眼那位白姐姐。
白璧怅然若失,能说话,却没有开口。
因为她不知该是向他道贺,还是应该自己伤心。
这一路都是芒鞋竹杖的狄元封,学那道门中人,向这位老神仙打了个稽首。内心翻江倒海,百感交集。
想了想,大概是觉得礼数不够隆重,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久久没敢起身。
拜倒在地,狄元封只觉得做梦一般。
先是在洞府书斋那边,被那个看上去术法通天的高大老者,主动现身,说会收取他为开山大弟子。
然后那个家伙就死了,换成了眼前这么个“孙道人”,说是要收徒。
他狄元封到底是上辈子做了多少的积德善事?
孙道人却没有对狄元封道破天机,本脉道缘一事,道破的时机,宜迟不宜早。
他那师弟,当年便是芒鞋竹杖行走天下。
只不过大道难测,落了个身死道消,受了白玉京那个道老二的倾力一剑。
整座青冥天下,都说他师弟是虽死犹荣,能够让道老二全力出手,是三千年未有之事。
孙道人对这些看似好话的混账话,不愿多管。
那头妖物愿意对狄元封青眼相加,便源于此。不是当真对那道观供奉之人念旧感恩,而是想要讨个好兆头。
至于那个少女柳瑰宝,与詹晴一般无二,是孙道人临时起意的一手障眼法,不过对他们而言,道缘依旧是道缘,而且真不算小,以后的各自造化,无非是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哪怕是狄元封也不例外。事实上,柳瑰宝所在的彩雀府桃花渡和那桃花水,其实便与孙道人剑仙本脉,有一丝藕断丝连的渊源,世间道缘再小,也是道缘。
这三人的道心,是可以缓缓雕琢的,今日境界如何,甚至是今生修道高低,长远来看,兴许都是登山台阶上的一块青砖。
那少女犹豫不决。
孙清试图以心声告诉这名弟子,大道福缘咫尺之隔,再不伸手抓住,说不定下一刻就悔之晚矣!
只是孙清砰然倒飞出去,七窍流血,心神激荡不已,魂魄煎熬,让孙清痛苦不已。
孙道人望向柳瑰宝,摇头道:“资质比詹晴好,可惜心性不行,道不契合。罢了。”
少女刹那之间,心中空落落。
情难自禁,泪流满面。
可她仍是咬牙不言语,就站在那边,不言不语。
孙清挣扎着起身,想要再劝说弟子几句,想要告诉那个小痴儿,是自己这位彩雀府府主将她驱逐出祖师堂,不是她叛逆祖师。
就算是欺师灭祖又如何,大道之上,这等福缘,任你转世投胎千百回,能遇上第二遭吗?
修行路上,许多玄之又玄的天大机缘,当真是此生此世,唯有一桩,一次错过之后,便生生世世再无可能了。
孙道人瞥了眼年轻金丹,微微讶异,笑道:“你倒是心性不俗,可惜资质太差,运道好些,也至多止步于元婴。”
兴许言语难听。
却是真话。
孙道人说道:“那就只带走两人。狄元封,詹晴,都站起来吧,以后在贫道这边,无需讲究这些师徒礼仪。”
孙道人想了想,将那被一斩为二的玉璞境妖物裹挟到山顶,“喜欢装死?贫道送你一程?”
尸体合二为一,跪在地上,没有说任何话,只是沉默。
孙道人冷笑道:“贫道的师弟,早年带你走上修行之路,虽说贫道这一脉,对于恩怨情仇一事,从来看得淡漠,可你这头当畜生的,都不晓得稍稍感恩一二,就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了。”
那头大妖颤抖不已。
孙道人点头道:“贫道当年救不了师弟,倒是可以帮他了去这份道缘纠缠。”
玩弄人心?很好玩吗?本心尚且不自知,就在烂泥堆里捏泥巴,也不怕让人笑掉大牙。
跟在师弟身边那么多年,结果白读了那么多的三教百家书籍。
只知“求真”二字的皮毛,却不知“小心”二字的精髓。
孙道人伸手抚在大妖头顶,轻轻一拍,后者根本来不及挣扎,便瞬间元神俱灭,连一声哀嚎都没能发出,倒是蹦出两件东西来,坠落在地。
一本破书,一枚令牌咫尺物。
孙道人瞥了眼就不再多看,笑了笑,朝一个方向招了招手。
与此同时,狄元封在内五人,就都已经重返光阴长河当中,无知无觉。
陈平安转瞬间便如同自己施展了山河缩地神通,来到了这处山巅,他飘然站定,再没有任何掩饰隐瞒,没必要。
孙道人略微讶异,“走过好些次数的光阴长河了?”
陈平安老老实实回答道:“次数不算多,但是时间不短。”
孙道人笑道:“既然见过了更高处的风光,便要珍惜。别学那个怀潜,不知天高地厚。寻常市井门户,尚且知道张贴门神辟邪,这小子倒好,非要往自己脑门上贴求死二字,某人留下的那一缕剑气,相中了他怀潜,贫道都忍了下来,唯独见着了这种铁了心求死之人,从来都会让他们心想事成。”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
孙道人说道:“那个黄师?不算求死,挣扎求活。贫道眼中,你与黄师,活法一致,道路不同而已。至于你们道路有无高下之别,不是贫道可以说的,路不在高而在长。”
陈平安便再无小问题想问。
不过陈平安又有一个大问题,很想问。
孙道人又说道:“你看待人心好坏与世间因果业报两事,看得太重,却还是看得太浅,所以才会如此心境劳累。许多事,做了,终究是无用的,天地不是死物,自会修正人事。不过等到境界足够高了,还是有那渺茫机会,真正改变一些定数。是不是多想一些,便要觉得事事无趣?没错,人生天地间,至第一天起,就不是一件多有趣的事情。不过如今三座天下的人,很少有人愿意记住这件事。”
陈平安神色黯然。
孙道人竟是打趣道:“陈道友好像修心还不够啊。”
孙道人抖了抖袖子,诸多天材地宝和仙家器物,都化作粒粒芥子,掠入袖里乾坤当中。
哪怕是桓云与那位云上城老供奉手中的方寸物所藏一部分,一样乖乖离开,主动去往孙道人袖中。
但是那个倒地不起的“孙道人”,却灰飞烟灭了。
这副故意炼废了的阳神身外身,一副无用皮囊罢了。
在浩然天下这些年的诸多纠缠,都在那副皮囊身上了。
不会带走。
山顶道观废墟旁边那座“宝山”,也只剩下稀稀疏疏的几个小包裹。
然后下一刻,所有人都离开了山巅,来到了白玉拱桥之外的空地上。
而那青山绿水,以及被大妖勤勤恳恳炼化的诸多山头,依旧全部被孙道人收入袖中。
好似一下子变得天高地阔雾茫茫。
孙道人缓缓笑道:“除了你已经得手的,山中的一成机缘,贫道会留在此地,等他们清醒过来之后,该打该杀,是悲是喜,一切照旧如故。”
怀潜的尸体,青色材质的符箓,还有那颗金色小球,都已不见。
一部宝光流溢的道书飘掠而出,悬停在少女柳瑰宝身前,“做不成师徒,贫道还是要赠你一部道书。”
彩雀府金丹孙清也有一桩福缘,是那枚令牌咫尺物。
陈平安欲言又止。
孙道人看了眼这个年轻人,笑了笑。
孙道人好似洞察人心,也可能是未卜先知,“陈道友你这山泽野修和包袱斋,双重身份,都当得很是风生水起啊?”
于是陈平安埋在山中的那两个包裹便坠落在脚边。
饶是陈平安这种脸皮不薄的,也有些脸红了,只是没耽误他弯腰捡起,斜挎在身。
物归原主之后,陈平安便赶紧说道:“借孙道长的吉言!”
管他娘的,说不得道门老神仙有那一语成谶的神通,自己先应下来再说。没有不亏,有了稳赚!
孙道人觉得有点意思,笑道:“修道之人,心境如此破碎不堪,比那修修补补的长生桥还不如,你到底是东一锄头西一担粪的庄稼汉子,还是修习长生久视之法的练气士?不是贫道境界比你高,便要对你指手画脚。实在是你这心路,大道也有,可惜岔路太多,崎岖蜿蜒,你这么继续走下去,便是当了浩然天下的剑仙,也很难做到一剑斩断因果线。越斩越乱罢了。”
陈平安无奈苦笑:“只能慢慢来。”
孙道人问道:“心里边不会觉得不痛快?”
陈平安想了想,“理当如此。”
孙道人摇头道:“那你真该多读一读道门典籍,学一学什么叫虚舟蹈虚。”
孙道人随便挥了挥袖子,云雾散乱,又渐渐静止,然后问道:“世道变了吗?”
陈平安默不作声,认真思量此中深意。
孙道人一跺脚,大地震颤,“是不是觉得这会儿总该变了丝毫世道?”
陈平安想起先前孙道人所说一语,天地自会修正人事,便反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孙道人所要展露的一个大道理,其实与陈平安一直坚信的某种根本想法,是背离的,但是陈平安愿意多问多想。
孙道人有些赞赏神色,点头道:“对喽。”
陈平安一头雾水,都不晓得自己对在哪里。
孙道人已经岔开话题,“不问一问那一剑到底出自何人之手,竟然能够让贫道师弟都身死道消?”
陈平安摇头道:“不敢问,孙道长说了我也不敢听。”
孙道人点头道:“很好。你不问,那贫道就要问你一问了,修道之人,何谓小心?”
陈平安这一次没有犹豫,沉声道:“对天地怀有敬畏之心,将自己视为生死大敌。”
孙道人停顿片刻,哈哈笑道:“好嘛,外边大天地,人身小天地,都给你齐全了。谁教你的这么个大道理?”
陈平安说道:“自己瞎琢磨出来的,就像孙道长所说,道理太大,就会空泛,很多支撑起这个道理的小事上,我做得都不够好。”
孙道人有些感慨。
当年师弟也是差不多的想法,总说道法高远且大,必须从细微处入手,不然随着世道变迁,风俗更换,别说是本脉道法的根脚会摇晃,便是那座白玉京都要经不起推敲,起得越高,倒塌之后,贻害无穷。这位师弟如何想,毕竟有那“修道养德”的道法根祇在,没人可以指摘半点,所以这不算麻烦,关键是师弟身为道门剑仙一脉的关键人物,做了许许多多不该他来做的纸面文章,师弟那些落在天下眼中的大事壮举之外,在这期间,其实又有一件小事始终在做,那头喜好炼山的妖物,其实被一头化外天魔寄居而不自知,师弟便试图将这头化外天魔以道化之。
只可惜白玉京某个脾气不太好的,破天荒身穿法衣,携剑访道观。
不但如此,师弟早年悄悄收取的关门弟子宋茅庐,一个横空出世的人物,哪怕在他这个师伯眼中,也是惊才绝艳的存在了,打造出一座类似中土龙虎山的道脉,声势鼎盛,最后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所幸这位师侄的几位弟子,在孙道人离开青冥天下的时候,混得都还算不错,各有道脉旁支一直传承下来。
在家乡那座青冥天下,道祖座下的白玉京三位掌教,负责轮流执掌白玉京,往往是道祖大弟子坐镇之时,天下太平,纷争不大,十分安稳。
道祖小弟子陆沉坐镇白玉京的时候,则群雄并起,乱象横生,但是乱归乱,实则生机勃勃。
轮到那个道老二从天外天返回,好嘛,上五境修士,死得极快极多,不唯有白玉京之外,鸡飞狗跳,白玉京之内,也会死。
孙道人环顾四周,伸出手掌。从四面八方,众人眉心处掠出一粒幽绿萤火,如那传说中的水中火,除了陈平安和狄元封、詹晴,哪怕是柳瑰宝、孙清和白璧都不例外。
孙道人笑道:“有些事情,知道了不好,在怀潜开口求死之时,作为一道分水岭,此后所见所闻,这些人都会忘却记忆。接下来,贫道留给你们的宝物机缘,不多不少,就当是这些人的既有机缘,贫道估摸着又要来一场人心较劲了。”
孙道人问道:“你要不要拦上一拦?帮着大家求个和气生财。”
陈平安摇头道:“就只是看看,因为没必要拦。”
孙道人点了点头,地上那部破书便飘荡到陈平安身前,“那就再多看看人心,它山之石可以攻玉。这本书,落在别人手上,就是个消遣,对你而言,用处不小。”
陈平安将那本书收入袖中,道了一声谢。
孙道人笑道:“修道之人,修道之人,天底下哪有比道人更有资格说道的人?年轻人,道法很高的,值得多看看。”
陈平安点点头,“会的。”
孙道人抚须而笑,“陈道友,接下来还要不要访山探幽,勤恳捡漏?”
陈平安脸色不太好看,狠狠抹了把脸,“暂时没这个想法了。”
这次是怀潜遇上了孙道长,说不准下次就是陈平安遇上了谁。
孙道人说道:“贫道离去之后,无需多想,该如何便如何,野修也好,包袱斋也罢,各凭本事,福祸自招。”
陈平安便开始考虑如何收尾了。
孙道人笑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有些迷糊。
孙道人略带调侃语气,说了一句先前说过的言语,“陈道友的修道之心,不够坚定啊。”
陈平安立即懂了,脱口而出道:“道长道长。”
同一个长字,不同的讲法。
孙道人抚须而笑,轻轻点头,十分满意了,提醒道:“半炷香过后,光阴长河重新流转。”
孙道人将那狄元封和詹晴竟是一并收入了袖中乾坤,然后化虹而起,破空而去。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鸡犬升天吧。
被那道璀璨虹光一撞,整座仙府小天地的天幕穹顶,砰然碎裂出一道大门,然后从那个窟窿处缓缓扩大,山水禁制逐渐消散,但是在白虹离开小天地之后,便瞬间消逝,悄无声息。
陈平安愣了一下,收回视线,开始撒腿狂奔。
暂时远离是非之地。
至于地上那几只装有宝物的包裹,陈平安看也没看一眼,不过等到尘埃落定之后,其实是可以小心翼翼再做一番计较的。
半炷香过后,陈平安早就跑得没影了。
山峦起伏,重归正常。
就是不知道黄师和金山身在何处。
不过陈平安中途“顺路”跑了趟藻井那边,竟然留在原地,灵气依旧盎然,可惜又是一样搬得起、带不走的物件。
等会儿。
又不是先前那石桌和绿竹。
当下小天地禁制都没了,怎的就带不走了?多花费一些气力罢了。
陈平安便一顿刨土,最后扛着一座好似巨大磨盘的藻井,飞奔而走,没忘记往自己脑门上贴上一张驮碑符。
笔直贴在额头上,难免遮掩视线,若是横着贴符,便更好了。
这还是跟自己的开山大弟子学来的。
浩然天下的天幕处,孙道人回望一眼脚下的此处人间山河,啧啧道:“寸草不生,寸草不生。”
一位儒衫老儒士,腰间悬挂有一块金色玉牌,淡然道:“观主可以离开了。”
孙道人笑道:“那就开门送客。”
北亭国地界的山大地上。
桓云,孙清,白璧三人率先清醒过来,皆是茫然了片刻,然后竭力稳固各大关键气府的灵气,仔细查探本命物的动静。
不过孙清第一时间便将那令牌收入袖中,见弟子柳瑰宝还在怔怔发呆,便又收起了那本道书,暂为保管。
虽然根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摆在眼前的唾手可得之物,若是她孙清还都不敢拿,还当什么修士。
桓云皱紧眉头,“我们应该已经离开那座仙府遗址了。”
老真人随即心中震惊不已,为何身上那件方寸物当中,原本满满当当的天材地宝、仙家器物,如今没剩下几件了?
柳瑰宝发现那个名叫怀潜的王八蛋,竟然不见了。
好家伙,竟然连自己都骗了一路,少女恨得牙痒痒。
白璧也察觉到不对劲,詹晴呢?
但是柳瑰宝的心性之好,一览无余,竟是第一个发现地上那几只包裹的人物,并且当做机缘可以去争一争。
不过白璧也发现了此事,而高陵这位金身境武夫也已经清醒过来。
柳瑰宝和师父孙清,白璧立即联手高陵,各自争抢到了一只装满仙府宝物的沉甸甸包裹。
各自夺宝,双方皆有忌惮,便井水不犯河水。
至于另外一只包裹,被那并肩而立的龙门境野修与武夫宗师,同时看中,结果同时得手,撕碎了那只棉布包裹,里边的山上宝物哗啦啦坠地,十数件之多,两人近水楼台地各自捡了三四件,其余的,都被桓云、孙清和白璧三方驾驭取走,又是一场极有默契的瓜分。
若是山泽野修,估计不可抑制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伤人再夺宝,富贵险中求,争取占尽便宜。
其余熬过半旬侥幸没死之人,根本不敢再作停留,纷纷逃散。
这么个鬼地方,真是多待片刻都要让人心寒。
桓云脸色微变,心知不妙,赶紧御风而起,双袖符箓迅猛掠出,追查天地四方的同时,还要确定云上城沈震泽的那两位嫡传弟子的安危,那个姓许的龙门境供奉,一旦也发现了禁制骤然消失,定然要带着那件方寸物白玉笔管远遁,估摸着跻身金丹境之前,这辈子都不会再返回芙蕖国和云上城了。
所幸在十数里之外,那对年轻男女修士安然无恙。
与此同时,其中一张已经远在百里之外的千里飞剑符,被人打碎。
老真人冷笑一声。
最终将那云上城供奉拦截下来,后者气急败坏道:“桓云,你真要赶尽杀绝?!”
桓云说道:“与我一起返回云上城,听凭你们城主沈震泽发落。”
老供奉抬起手,攥紧那件方寸物,“信不信我将此物直接震碎?”
桓云淡然道:“里边那两桩机缘可不小,说不得方寸物碎了,一样不会毁掉那副仙人遗蜕和法袍。但是听我一句劝,你真要这么做了,我就让你死在当场,然后我桓云一人去跟沈震泽赔罪便是。”
老供奉脸色阴晴不定,“桓云,我是绝对不会跟你去云上城的,沈震泽什么性情,我一清二楚,落在他手里,只会生不如死。”
桓云怒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若是你不对山中宝物生出觊觎之心,欺负两个晚辈境界不高,被你当做傀儡,任你拿捏,不然现在你就是云上城的功臣!”
老供奉说道:“我可以将方寸物交给你,桓云你将所有缩地符拿出来,作为交换。最后还有一个小要求,见到那两个小家伙后,告诉他们,你已经将我打死。”
“可以!”
桓云毫不犹豫就将身上一摞缩地符取出,然后稍稍摊开几分,无一例外,皆是缩地符箓。其中还有两张金色材质符箓。
桓云沉声道:“以物换物,姓许的,你如果还敢耍滑头,就别怪我桓云痛下杀手了。”
两人同时丢出手中符箓与白玉笔管,龙门境供奉抓住那把符箓之后,直接祭出其中一张金色材质,瞬间离去百余里。
桓云叹息一声,折返回去,找到了那两个年轻人,递出那支白玉笔管,按照与那龙门境供奉的约定,说道:“许供奉已经死了。”
年轻男子小心翼翼接过白玉笔管,好似重达千斤,手指颤抖,收入袖中后,才向老真人作揖拜谢,泣不成声道:“老真人的救命大恩,护道大恩,夺宝大恩,晚辈无以回报!”
那名年轻女子更是哭得厉害,双手捧住脸庞,果真应了那句老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让她情难自禁。
此次访山求宝的惨烈经历,真是让她一辈子都要做噩梦了。
桓云笑道:“你们与其他人距离较远,借此机会,速速离开此地,返回云上城后,切莫声张此事。”
桓云当然还要再逛一遍,看看能否有些遗漏的机缘宝物。
当两位云上城年轻男女远去之后。
桓云总觉得好像哪里出现了纰漏,自己尚未察觉而已。
那云上城供奉定然是逼问出了方寸物的开山秘法,这不奇怪,不过桓云确定过,对方不可能将那遗蜕从方寸物当中取出后,然后藏在某地,也没有将那件法袍裹卷起来藏在身上,桓云这点眼力还是有的。所以那个老供奉这趟访山,得不偿失,得到了那一摞符箓而已,却失去了云上城的首席供奉身份。
桓云突然叹息一声,苦笑不已。
老真人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
想通了为何那个年轻人,为何会出现一丝异样。
他桓云自己的方寸物当中,莫名其妙失去了绝大部分天材地宝、山上器物,那么白玉笔管又是什么景象?
若是仙人遗蜕与那件法袍都没了?
或是留下了其中一件?
云上城沈震泽会怎么想?
桓云有些感慨,那个年轻修士,真是一棵好苗子。
可惜了。
被那许供奉杀了。
他桓云护道不利,只能为云上城带回一件方寸物。
桓云眼神冰冷,追赶而去。
老真人开始希望里边还能留下一件仙家重宝。
若是没有,就送回白玉笔管给云上城,若是真有一件,那就是他桓云的自家机缘了。
白璧与高陵,还有那位芙蕖国皇家供奉,一起离开。
都有些心情沉重。
北亭国小侯爷和家族供奉没的没,死的死。
不好交代。
北亭国侯府那边不好交代,詹晴的元婴师父不好交代,水龙宗祖师堂那边,也不好交代。
白璧只能寄希望于那些宝物,可以弥补一二。
高陵说道:“那两人,可以杀。”
白璧笑道:“确实如此。他们身上的机缘,你们二人平分。”
高陵以聚音成线的武夫手段,向这位水龙宗嫡传金丹问道:“陛下那边,会多问的。事后白仙师宗门那边,兴许就要多想了。”
白璧说道:“那就再杀一个。”
高陵便不再言语。
白璧又说道:“高陵,我保证你可以当上芙蕖国武将第一人。”
高陵犹豫片刻,突然说道:“我想换把练气士不能坐、武夫可以坐的椅子,我坐上去之后,有可能就不止是一座芙蕖国,说不定连同水霄国、北亭国在内,白仙师便都可以予取予求。”
白璧笑着答应下来:“胃口不小,但是我觉得高陵坐得稳那把椅子。”
下一刻,那名芙蕖国供奉便被高陵一拳打得头颅滚落在远方,白璧则神色如常,立即以术法毁尸灭迹。
根本无需言语交流。
彩雀府好像成了最大的赢家,最少也是之一。
三人来,三人走,齐齐整整,而且都谈不上怎么受伤。
宝物机缘没少拿。
武峮突然说道:“先后两次都在画卷榜首的黑袍老者,会不会来找我们彩雀府的麻烦?”
对方身上那件法袍,让武峮认出了身份。
孙清笑道:“一个能够跟刘景龙当朋友的人,不至于如此下作。”
武峮还是有些担忧。
方才孙清大致确认了那部道书和令牌的品秩,只说后者,是一件寻常上五境修士才可以拥有的至宝咫尺物。
此番劫难过后,除了孙清和柳瑰宝,武峮信不过任何外人了。
归根结底,武峮不再相信半点的,是那份世道人心。
不但如此,武峮心底处有一个念头,一个让她自己都感到可怕的想法,当武峮扪心自问,自己若是拥有那位年轻剑仙的手段和修为,那么身边修行资质、大道福缘都令人艳羡的孙清,柳瑰宝,还能不能活着返回彩雀府?
武峮不知道答案。
不敢多想。
————
陈平安在四下无人的深山当中,将那藻井藏在一处深潭底下。
换了一身行头,脱下所有法袍,换上寻常青衫,少年面容,背着大竹箱,里边搁放有四只包裹。
然后行出去十数里后,发现山野小径的路旁高枝上,站着那个背负大行囊的老熟人,金身境武夫黄师。
黄师笑道:“我知道是你。”
陈平安说道:“那还不躲得远远的?”
黄师笑道:“说来可笑,连我自己都想不通,活着离开那个古怪地方后,感觉还是待在陈老哥身边,比较安心。”
黄师如今对于自己看待旁人修为高低、道法深浅,已经全然没底气了。
唯独看人好坏,还算勉强有点信心。
陈平安摇头道:“别惹我,各走各的,咱们都惜点福。”
黄师颠了颠身上极为惹眼的大行囊,“陈老哥是行家里手,这么多障眼法,我就差远了,接下来,白璧与高陵三人,说不定就要来找我的麻烦。再往我身上泼点脏水什么的,背着这么多物件,我可能连北亭国都未必走得出去。”
陈平安问道:“先前听说你要报仇,报什么仇?”
黄师神色淡然道:“当年意气用事,是我有错在先,但是没想到我没死,可我黄师一家四十余口,老幼妇孺,皆被修士剥皮,然后换着人皮,给死人穿戴在身。”
这位纯粹武夫,语气平静,就像只是在说一个书上看来的故事。
世间真正的苦难,承受之人,是不会有落在别人眼中的那种撕心裂肺,大喊大叫。哪怕会有,往往一两次过后,便会愈发沉默。
陈平安没有说话。
黄师扯了扯嘴角,“不管你是谁,我还算信得过你,或者说趁着运气不错,赌一把大的,我愿意将行囊当中的大半物件卖给你,我只收神仙钱,凑足了,买颗兵家甲丸,当然不是神人承露甲,而是一副金乌经纬甲,然后再买一把早就相中的法刀。我就可以去做应该做的事情了。”
陈平安从袖中拿出几张驮碑符,抛给那黄师,“此符最能隐蔽身形气机,你是金身境武夫,更能够收敛痕迹,只要昼伏夜出,小心点,够你偷偷离开北亭国地界了。”
黄师愣在当场,没有立即去接那符箓,当初在仙府遗址的后山,便是同样的手段,一拳打得对方吐血不已。
只不过当时更多还是试探对方深浅。
等到那几张符箓飘落远方,黄师才将那些符箓驾驭在手,沉默片刻,才开口问道:“你到底图什么?”
陈平安已经继续赶路,撂下一句话:“世间苦难临头,我们敢怒敢言。”
就这么一个陌路人局外人,一句轻描淡写的言语。
可黄师这般铁石心肠、行事更是心狠手辣的武夫,竟是嘴唇颤抖起来,双拳紧握,黄师松开一拳,深呼吸一口气,伸手抹了把脸。
黄师突然高声喊道:“喂,陈老哥,请停步。”
陈平安转头怒骂道:“老子自己也没剩下几张宝贝符箓了!老子就是个每天起早贪黑、挣点辛苦钱的包袱斋,不是善财童子,你大爷的,还敢得寸进尺,做人如此不厚道,山上的旧账还没算呢,一拳万斤重,打得老子这把老骨头……小骨头差点散架……”
黄师嘴角抽搐,差点想要反悔,突然笑了起来,打开行囊一脚,使劲颠晃起来,最后接连丢过去三样物件,“我黄师算不得半个好人,可也不愿意欠半点人情。”
那“少年”立即换了一副嘴脸,笑呵呵接过那三样东西,放入竹箱当中。
陈平安揉了揉下巴,觉得是不是可以哥俩坐下来,喝个小酒儿,慢慢谈买卖。
黄师笑道:“有了这些符箓,我还卖给你做什么?就你那生意经,我能不亏本?”
陈平安笑道:“过奖过奖。”
两人就这么分道扬镳。
黄师突然问道:“姓甚名甚?能不能讲?”
那人没有转身,抬起一臂,轻轻握拳,“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陈好人。”
黄师懒得再开口了。
去你大爷的姓陈名好人。
不过人,真是好人。
那人突然转头,双袖轻轻一抖,手中多出厚厚两大摞符箓,一本正经说道:“其实我这儿还有些攻伐符箓,实不相瞒,张张都是至宝,物美价廉……”
黄师已经贴了那张驮碑符,不等那家伙说完,朝他竖起一根中指,然后脚尖一点,飞掠离去。
陈平安遗憾道:“个个贼精,生意难做。”
————
陈平安独自行走于崇山峻岭,突然抬起头望去。
一男一女,拼命御风远游,然后两人身形突然如箭矢往一处山林中掠去,没了踪迹。
正是云上城沈震泽的两位嫡传弟子。
年轻男子多留了一个心眼,带着女子改变路线。
为的就是避开那个万一。
先前从老真人手中接过方寸物后,与师妹一起御风离去后,心神立即沉浸其中,结果发现里边除了几件陌生的仙家器物,应该是许供奉将方寸物当做了自家藏宝物件,是这位心肠歹毒的师门长辈自己寻觅到的机缘,可是最重要的仙人遗蜕与那件法袍都已不见。
桓老真人说那许供奉已死。
是不是从许供奉嘴中逼问出了这件方寸物的开山秘法,取走了两件价值连城的至宝?
为何桓云要多此一举?还要将白玉笔管交还给自己?是笃定自己不敢向师父泄密?
疑心一起,便要疑神疑鬼。
而老真人桓云,不一样如此?
事实上双方都算是聪明的好人,此次访山,哪怕桓云期间的确有些起念,但最终还是没有做出违背良心的狠辣举措。
可是最终人心走向,便是急转直下,从恶如崩。
桓云化虹追踪而至,飘然坠地,盯着那两个年轻晚辈,神色淡漠道:“方寸物的开山口诀是什么?”
年轻男子将那女子一把扯到身后,说道:“老真人为何明知故问?”
桓云怒道:“若真是如此,老夫何必画蛇添足?”
年轻男子苦笑道:“你们这些高人神仙的心思,我如何猜得到?”
桓云便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年轻男子有些错愕,苦涩道:“既然如此,老真人为何要问方寸物的开门之法?”
桓云说道:“要你们死个明明白白。”
年轻男子问道:“我们可以叛离云上城,跟随老真人一起修行。”
桓云望向年轻男子身后,面无表情道:“你得证明自己。”
年轻男子突然大笑起来,吐了口唾沫,“狗日的真人,你桓云比起那些山泽野修还要不如!”
年轻男子背后一凉,被一把小巧袖刀插入后背,他踉跄向前一步,然后缓缓转头,一脸茫然。
身后女子已经倒掠出去十数步,浑身颤抖。
只是不知为何,她一手捂住手腕,好似受了伤。
桓云笑道:“很好。”
那个已经身受重伤的男人,一直转头,就那么望着那个脸色惨白、眼神中充满愧疚的的女子,他泪流满面,却没有任何愤恨,唯有失望和心疼,他轻轻说道:“你傻不傻,我们都是要死的啊。”
桓云嗤笑道:“还是你聪明。”
桓云转过头,“道友既然都愿意救人了,何必鬼鬼祟祟不敢见人。”
陈平安从一棵树后绕出,瞥了眼那个悔恨之后便是狠厉之气更重的女子。
总算还来得及,那个年轻男子没死。
陈平安望向那个老先生,“白日见鬼,大开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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