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祥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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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祥文学 > 微水浮尘 > 一



很快,关家所有人心里都明白祖母活不了几天了。

一个好端端的人将要死去,这在我心灵里造成巨大恐惧。我知道人终会死亡,但真正的死亡从前只是听说过而已,电影里即使是最打动人的死亡也只是过眼烟云,现在,这种可怕的事实将落在了我身边最亲密的人的身上,我觉得自己的思维被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生硬拖拽到一个本来遥远如今却立时可见的骇人现场,除了面对,我没有任何选择。

祖母偶有神志,有气无力抓着父亲的手含糊不清地喃喃自语,说她不能活了,父亲安慰她,告诉她快过年了,你老人家不是最喜欢过年吗。祖母像是听不懂,或是不愿意听这样的话,呆滞疑惑地望着父亲,兄弟们都在跟前围着,她似乎没有精神注意,好像已经不认识我们,只是看见杏子,眼睛亮了一下,很快黯淡下去,闭着眼睛间或说些大家听不懂的含混话语,说不要把灯放在锅台上,赶紧灭了,又像是问什么人干嘛站在门口不进来……母亲便紧着在一边喊叫,令父亲别让祖母再说下去,说这是阴间鬼魂在引诱着祖母走,一时把大家都吓得不敢出声,仿佛真觉得有什么鬼魂在房间里飘荡。又过了一天,祖母便长时间昏迷不醒了,偶尔微微睁眼,只是几秒工夫,很快又无声睡去。父亲附在床前紧着呼喊,末了,只能抱头叹息。家里所有人都惊慌失措,那杏子早已是不堪心痛,经常躲起来泪流不止,唯有母亲是一副从容淡定的表情,已开始忙着为祖母准备后事,雨来妈、刘姨、杜婶几个跑前跑后,帮着母亲谋划张弄。母亲出奇镇静的态度令我暗暗吃惊,我就想,或许她跟祖母的感情并不那么深厚,因此便少了像父亲那样的痛苦,或者因她很早就经历过亲人的死亡,已将生老病死当作了寻常之事。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我实实是误解了母亲,这最要紧的时刻,母亲实在是没有工夫放纵自己的情绪,她知道她要撑着这个家。

大家都怕祖母在大年初一这个家家欢喜热闹的日子故去,少有这样不吉利的事情发生,必引得左邻右舍人人忌讳,避之不及。杏子很早听说隔着韩岭村十里的杨村有个妇人,虽大字不识却是个通天晓地的人物,能给下界阎王递上好话,救将死之人多活几日,或一发躲过了死劫,无不灵验。几年前杏子爷爷病重,杏子奶奶便跑去求过这妇人,从那妇人手里得了一纸黄帖,置于病人枕头底下,果然便救了杏子爷爷性命,一直活到现在仍然康健。杏子抹着眼泪悄悄将这事跟大哥说了,大哥从来不信这等故事,但此时听了杏子话语,半天不语,点一颗烟抽,抽了半截,猛然扔掉,立刻骑车往杨村去了。

天快黑了,大哥才急急跑回来,此时覃大夫正在祖母床边坐着听诊,大哥想遵照那妇人嘱咐,立刻把求来的黄帖放到祖母枕头底下,却不敢惊扰了覃大夫。母亲低声问大哥跑哪去了,大哥也不说,直管盯着祖母动静,杏子悄悄走近大哥,拉他出去,问求到了吗,大哥点头。杏子眼睛马上放出光芒,大哥说须赶紧把东西放到枕头底下,听那婆子说立刻就有作用,但覃大夫刚来,怕是一时走不了,还是不让她看见的好。杏子点头,说交给她吧,她悄悄放进去,不让覃大夫发现。大哥便从裤兜里拿出黄帖交给了杏子。

杏子轻手轻脚探到祖母床头,伸手为祖母抚平枕巾,覃大夫挑起眼皮看杏子一眼,杏子紧着低下头去。过了一会儿,覃大夫收起听诊器,摇摇头,道,“不太好”,父母默然,也没有心情再问什么。杏子趁覃大夫转身说话,飞快拿出黄帖塞到枕头底下。覃大夫没看到,母亲却是看到了,立刻就问,“什么?你放个什么东西?”

“没放什么……”

“肯定放了,我明明看见!”

杏子知道遮不住,一脸恐惧,眼睛偷偷往大哥那里张望。大哥红着脸只好实话实说,把去老远的一个叫杨村的地方找神婆求黄帖的事说了,却并不说这是杏子的主意,是他听自己哥们说的,管不管用的,只想试试。

覃大夫听了,带着一丝嘲讽笑笑,并不说什么,扭头看看祖母,站起身来,道,“就这样吧”,仰起头看了看身边的吊瓶,接着道,“只要输着液体,应该还能维持。”末了,善意看大哥一眼,道,“你的心情,我能理解。”

送走覃大夫,母亲从枕头底下取出那黄帖细观,见那帖上只歪歪扭扭用红笔写着一个“安”字,便再无其他特别之处。母亲细问大哥那神婆都问他些什么,大哥答就只要知道祖母的生辰八字,但他也不知道,于是神婆就问了祖母的名字和属相,闭着眼睛祷告了好一阵子,取出帖子写下这个“安”字给他了。大哥说这神婆有一样让他很惊奇,刚见面时跟他用乡语土话说话,活脱脱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乡下妇人,但是等她盘腿坐到一个四方棉垫子上正式问他话时,竟说出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前后真是判若两人,简直令他不敢相信。完了事跟他告别时,立刻又变回了原形,这时她男人正从外面回来,她瞪他男人一眼,数落他偷懒,见来了人,就赶紧溜出去瞎逛,不知道家里活多。父母听了,由不得不觉得神奇,母亲问神婆收了大哥多少钱,大哥说人家一分不要,但是临走他把五块钱放下了,神婆也没说什么,着急忙她自己的事去了。

父亲恭恭敬敬把黄帖重又放回枕头底下,大家眼睛紧盯着祖母动静,盼望这东西能立刻显灵。

玉琴好不容易怀上了孩子,张家怕给孩子沾上晦气,不让玉琴来看还剩几丝气息的关家祖母。二哥觉得这事张家做得有点过分,便赌气不回张家居住,玉琴终于忍不住,自己偷着跑了过来,正赶上大家等盼着祖母好歹苏醒一阵,跟二哥一打听,得知刚刚求回了神帖,却是杏子的主意,不由得露出鄙夷神情,低声道,“也信这个?农村人才信呢!”并不想自己母亲就是个特别迷信的人,自己也常常把这个不吉那个忌讳挂在嘴边。

“闭上嘴!”母亲怒瞪玉琴,“信则灵!这一屋子人都信,你不信,留在肚子里,不要说出来!”一边说一边捎带着冷瞟二哥一眼。

二哥把玉琴拉到一边,玉琴心里生气,心想,一样的儿媳,却是两样的对待,那个乡下的做什么都是对的!本想暗暗朝二哥瞪眼,把气撒在他身上,也算给自己下了台阶,但知道自己偷着跑过来原就是要给他个面子的,讨好不成,又添新乱,这面瓜一旦动了真怒,也不是好惹的,便只好收敛,冲二哥道,“大家信,我也信,要不是怀了孩子,不敢太动弹,我就待在关家跟杏子一起伺候奶奶了……”故意放大声音,让大家都听见。

二哥听玉琴这样说,面露微笑,扭头看母亲表情,见母亲毫无反应,别人也好像是没有听见一般。我便走过去跟玉琴搭话,刚聊两句,不料玉琴竟提起我跟郭妹的事情,吓得我赶紧让她打住,两人正说着,就听见杏子喊叫一声“快看快看!”

祖母嘴唇微微动换起来,杏子握着祖母的手紧着呼喊,隔一会儿,祖母眼皮开始动弹,终于,她缓缓睁开了眼睛。

祖母一辈子想有个女儿,母亲虽贤惠,但婆媳之间在亲近之中总夹着些忌惮,自从杏子嫁到关家,也是那杏子乖巧细致,祖母孙媳两个很快就相处得如同亲生一般,无话不说,一发填补了祖母的缺憾。此番祖母昏迷两日后醒来,眼珠慢慢移动,辨认身边一个个亲人,杏子不敢僭越,最后把脸伸到祖母眼前,祖母缓缓露出几丝微笑,张开嘴唇喃喃吐出了清醒后的第一个字“杏……”就这轻轻的一声,岂是杏子能够承受的,一瞬间已是泣不成声,泪流满面了。那玉琴虽是嫉妒,也不免动了真情,眼睛也跟着湿润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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