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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狗儿通过门路又找了些杜冷丁给大哥送来,杏子已经离不开这种止痛的特效药物了。大哥从狗儿手里接过药,叹气道,“杏子越来越依赖这种东西了,每天都要吃三四次,疼的时候,从来也不明着要,但眼神不一样,可怜巴巴的,我就明白这是问我能不能吃杜冷丁,已经上瘾了。”

狗儿急忙回道,“别担心,老大,这东西还能搞到,包在我身上,嫂子已经这样了,能让她不痛苦,比什么都强!”

然后狗儿进到小屋去看望杏子。杏子一看见狗儿,眼睛顿时发亮,狗儿跟杏子说些问候话语,杏子一直盯着狗儿,狗儿只好带着不忍的神情冲着杏子默默地摇摇头,一瞬间杏子眼睛里便暗淡无光了。

这是杏子最后的愿望,她盼着从狗儿那里得到阿乔的消息。那天她拖着病身找到狗儿,问狗儿能不能联系上阿乔,哭着说自己想在离开人世前亲手把大哥交给阿乔,这是她能替大哥做的最后一件事,“建中整天话很少,觉得对不住我,我知道,我这么走了,他一辈子都不肯原谅自己,就算阿乔还在苏溪,他也不会去找阿乔,他一生都会孤单着一个人过了,我不想他这样,我就是死了也不能瞑目。”杏子恳求狗儿写封信给阿乔,“你把实话告诉阿乔,就说我想在临走前见她一面,麻烦她回来一趟……狗儿,你说我这是个什么命啊,老天爷就因为成全我攀上了个好男人,就不让我活得长些吗?”狗儿实在听不下去,哪里忍心回绝杏子,于是按着阿乔走前留下的地址立刻给阿乔寄了封信,阿乔只给他一人留了地址。但十多天过去了,没有阿乔的音信,看狗儿每次来都是一副丧气的面孔,杏子渐渐变得绝望。看病时去了一趟省城开化,杏子见识了大城市的宏伟气魄,她想,阿乔去了上海那样的听人说比开化还要繁华的大城市,怕是不会再想着苏溪这个小地方了。“这也是自然,人往高处走,但终究还是能说明,她从前心里有他,多半也是三心二意,这山望着那山高,图的只是个新鲜,说变就变了……”这样想,杏子心里便犹豫起来,想自己尽管是个没有文化没见过世面的村姑,但大哥只有娶了像她这样一心一意顺从他的女人,才会心安自在,她就高兴看见他心安自在的样子,而那个阿乔,万一真是一个只图一时不能长久的女人,她执意成全了他们,便是害了自己心疼的男人,不单如此,女儿红霞也要跟着受苦。杏子突然心乱如麻,原先盼着见到阿乔,转眼间不由得为自己做了一件傻事而后悔,于是她就恨自己命苦,她痛心无比,觉得这个世上谁也不会像她这样心疼自己的男人,但她却再也陪不了他了。

狗儿心里愈加难过,估计杏子撑不了多久了,决计拍份电报给阿乔,一发把这事做个彻底,又怕从熟人熟面的小小苏溪邮局里传出闲话,闹得满城风雨,便决定专门跑一趟沛城,在那里的邮局给阿乔发出电报。柜台前,狗儿急速把电文拟好,上写:“杏子病危,想见你一面!”交给电报员,但是临了,狗儿又犹豫了,紧着把电文要回来,说是要修改一下。狗儿忽觉得自己不经过大哥就这样贸然行事,会不会最终引出不好收拾的局面,那自己就是个罪人了,何况已经给阿乔写了信,久久不见她回应,会不会这就是她的态度。在沛城邮局犹犹豫豫待了很久,终于,狗儿把电文撕掉了。

狗儿从沛城回到苏溪,忍了好久,把事情前后跟大哥说了。大哥愣愣地听着,然后沉默,拼命抽烟,良久,道,“撕掉电报做对了,她的地址你也烧了吧,总之别让我看见,我也不想看见。”

阿乔给狗儿留下的是丁家祖宅的地址,阿乔一家刚回上海时暂住那里,两个月后,丁可彬所在的研究所给他分配了房子,狗儿的信寄到丁家祖宅时,丁可彬一家已搬到新居住了。丁家老爷子上了岁数,本是特意把信放到一个妥帖之处等着阿乔来时给她,不料几天之后阿乔来了,丁老爷子却怎么也想不起把信放哪里去了,到处翻遍,不见踪影。听祖父说是一封从苏溪寄来的信,阿乔惊讶,心想走时只给狗儿留了地址,难道狗儿有什么事情要告诉她,或者狗儿要来上海旅游,先写信跟她打个招呼也未可知。但阿乔觉得狗儿不是这样随便多事的人,他了解她的心思——这地址是专门留给一个人的,除这个人之外,她不想跟苏溪有任何瓜葛了。她想起临走之前自己无法排遣的痛楚和不忍——若不辞而别,而且走得干干净净,那个她心里永远放不下的男人一定会以为她是个绝情之人——她不想这样伤他。她跟狗儿说,“日后他问起我,你就把这个地址拿出来给他,不问就算了,我知道,时间一长,也不可能问了,那时候我跟这个地方就彻底没关系了,你就把这个地址烧掉吧……”嘴上这么说,她心里却想,不管怎么样,以后天各一方,就算再也不会相见,只要她想他,就禁不住会猜他是否跟狗儿问起过自己,那个地址会不会已经到了他的手里,若是,他会怎么想呢。这个地址其实是她留给自己的念想,她知道她此生断不会绝了对他的思念。

找不到那封信,阿乔愈发胡思乱想,一语不发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丁家老爷子跟在后面笑呵呵慢条斯理跟孙女道,“我的老毛病了,一时想不起来,你越急我越想不起来,今天晚上睡上一觉,明天一定就想起来了,我告诉你,我这记性就是要跟我斗这个气,不知多少次了!”阿乔听了无奈,道声“好吧,我明天再来”,只好先去了。不料第二天再跑去祖宅,老爷子说阿文来过了,便把信给他了。阿乔急回家见阿文,此时信已在当妈的手中。

母女俩最近陷于冷战,彼此正没有好脸。覃芸着急阿乔的婚姻,托人为阿乔物色男友,却故意隐瞒了阿乔在苏溪的婚史,等有人将个官僚介绍过来,覃芸兴高采烈催着阿乔去交往时,阿乔说她不想骗人,最好不去,又嘲讽自己母亲嘴上总说对当官的敬而远之,怎么临了倒把持不住了,为此母女俩几番争辩,面红耳赤。但最终阿乔还是去见那副处长了,不用说,副处长立刻被阿乔的美貌惊倒,刚见一面便迫不及待想娶到她了。这边阿乔则早已厌恶不已,她不理解为什么天下的男人都如此浅薄,一旦盯上了她,都那般急不可耐,眼睛里闪动着猥琐肮脏的光线,于是她不由得想起那个她一直惦念的人,他是这个世界上她唯一见过的眼睛里干干净净的男人。“给你面子了,没有下次了!”这是阿乔见过副处长后甩给自己母亲的一句冷语,直让覃芸一句话也说不出。

此时覃芸看见女儿,故意不说话,面无表情从女儿身边走过。阿乔冷冷问道,“信呢?”覃大夫不理,只管做自己的事情。阿乔就大声喊,“我的信,请你交给我!”覃芸这才不急不慢坐到沙发上去,从容说道,“谁容许你把地址留给苏溪的?跟你说过,我们不跟苏溪的任何人道别!”

“你们是你们,我是我!”

“你是你?”覃大夫冷笑一声,“是谁埋怨了十几年,恨我把她生在了一个山沟里!整天羡慕大城市,如今终于调来了,反倒忘不了那个小地方,这听说从那里寄来一封信,急得什么都顾不上了!”

“随便你说什么,把信给我就好。”

“已经烧了!”覃芸低声快速说出这句,躲避着阿乔的目光,“我希望你永远不要跟那个地方再有瓜葛!”

阿乔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怔住,好半天才愤怒叫出一声,“你没这个权利!”

“是的,没有,但是我是为你好,阿乔,我是你母亲!”

阿乔盯着自己母亲,声音变得颤抖,依然是那句话,“你没有这个权利……”

“姐,妈说得对,苏溪那个鬼地方,我一辈子都不会再看一眼了!”阿文忍不住在一旁说道。

阿乔立刻冲阿文喊,“我的信,你应该给我,明白吗?”

阿文赶紧转身走开。片刻沉默,覃芸带着些微的愧疚道,“信我没拆开看,谁写的我不知道,这个我跟你保证”,但是马上又换了嘲讽口气补上一句,“我也没这个兴趣!”

“覃大夫,你就是拆开看了,也不会告诉我!”说罢,阿乔狠狠甩门而去。

阿乔搬到祖宅去住了,她相信一定还会有一封信从苏溪寄到这里。只可怜了提心吊胆伤心绝望的覃大夫,她觉得自己真的是做了孽了,今生今世都要品尝自己种下的恶果,她想,这就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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