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摇晃晃的人影,竹榻吱吱呀呀,薛夜来仰面躺在竹榻上,两手十指用力张开又用力弯曲,用力张开又用力弯曲……
阳光从高墙上的小窗户照进来,日花晃着她的眼,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后槽牙咬得紧紧的,忍着身上的不适,过滤掉耳边下流的调笑,薛夜来知道该怎样恰到好处地微微蹙眉,心里数着数,算准时间,恰到好处地泄露出两声细碎的呻吟。
“……心肝儿……宝贝儿……真他/娘的带劲儿……”,那双烙铁一样的手掐得薛夜来生疼,她听着压身上的人夹杂在污言秽语中带着粗喘的调笑,按部就班数着拍子,什么时候该出声,什么时候该颤动,薛夜来心里都有数,眼中一片清明。
以过往经历来说,薛夜来觉着,许郎官实在是一位好嫖/客,虽然他一样粗暴下流,但人家是个正常人,没什么特殊嗜好,自己不需要做太恶心的事,只需要扮演一个暂时沉沦于肉/欲中的风尘女子。
这于她而言实在不应该是难事,薛夜来却怎么也按不住心头的酸涩。世间的事,果然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的,薛夜来想,若是十二年前,还没来到待月楼的自己遇见许郎官,一定会开开心心地叫得更卖力些,酸涩?酸涩个/屁,挨客人一顿抽还要像狗一样爬过去给人舔/脚她薛夜来也不是没经历过,那又有什么呢,要紧的是先活着。
寻花问柳且往他处,沐露梳风方入斯门……姊姊,玉姊姊,坏兔子,银兔儿……还有……于……
薛夜来心头一阵阵酸软,默默咀嚼着这串名字,她能听到自己咬紧牙关轻微的咯咯声。不过卖个身而已,换得眼下活命,实在是再划算不过的一笔买卖。薛夜来有些想嘲笑自己,受人荫护十二年,自以为依旧无坚不摧,几曾想竟早已变得这般矫情又脆弱。
“贱骨头,你躲什么躲怕什么怕?好好学着点,老娘告诉你,你以后也是这样的命”,阿娘每次接完客,都要气不打一处来地伸手拧薛夜来的胳膊腿,把她拧得身上一块又一块青青紫紫的,像个小梅花鹿,“都怨你那死鬼爹,一个军头帮什么侯爷说话,人家侯爷死了好歹享过福,他死了他有个屁!累得老婆闺女不人不鬼的……”
她那时候年纪太小了,薛夜来记得,不过四五岁,跟着阿娘待在辽西的窑子里,窑子的老鸨是一个干瘦的妇人,嫌薛夜来年纪小碍事,三天两头要撵她走,回回阿娘都把她按在怀里,歇斯底里地撒泼:
“死淫/妇,我卖肉,你分钱,咱们三七开,你拿了钱就少他/妈的逼逼赖赖,我闺女使的是我的卖身钱,又没吃你的饭!都是婊/子,你想拿捏老娘?做你娘的春秋大梦!你都老得卖不出去了,还不是靠着老娘!你敢撵她走,老娘就敢搅黄你这破摊子!”
老鸨次次跟阿娘对骂都败下阵来,阿娘拎着薛夜来的袖子,推搡她回娘俩住的那间破土房里,把薛夜来往床下一推,她自己就在那张薄木板床上一个又一个地接客。
阿娘长得漂亮,人又放得开,嬉笑怒骂荤素不忌,生意很好,上到六七十牙都没了,一步一哆嗦的老头子,下到尚未束发,说句荤话都脸红的童男子,阿娘总能笑脸相迎,只一条,进门先给钱,若有那讲价的赊账的,阿娘也不骂,只阴阳怪气地刺他们:
“哎哟,爷,瞧您是个好汉呢,总不会连我们的卖肉钱都想赖吧?便是嫖不起,来了就是客,您明说了,几个铜板温两盏酒,我陪您干唠两句,您过过嘴瘾也成呐~”
客人们被阿娘一激,有人就少不得把钱袋子拍出来了。阿娘才是真豪杰呢,豁得出去,能屈能伸,薛夜来想着,又有些想笑,配合着身上的男人悠扬曲折地叫了两声。
阿娘在时薛夜来还是个小团子,比银兔儿刚来时还小,缩在破竹榻下,听着阿娘跟各色嫖客颠鸾倒凤,薛夜来捂住小耳朵,那些淫辞浪语还是风一样往她的耳朵里灌。
心肠好的客人愿意给薛夜来几枚铜钱买零嘴,阿娘就打蛇随棍上,故作娇弱地抹泪叹息地哭诉,多少总能哭多几个钱;猥琐的客人餍足之后,总爱装模作样地说早晚拯救她们娘俩出苦海的屁话,阿娘就故作欢喜地招呼薛夜来过来叫爹,哄他们开心了,也充面子赏几个子儿;便是来了那起子爱作践人的客人,阿娘学狗叫挨鞭子,叫人家抽耳光抽得脸高高肿起来,阿娘总能说出妥贴的话,让客人拿出铜板往她头上砸。
薛夜来看见阿娘一身伤总要哭,她一哭就挨阿娘的大嘴巴子:“哭什么哭?人家命好才有脸哭呢,你贱命一条也配哭?娘的肉给你吃,娘的血给你喝,你还嚎什么丧?”
无论阿娘怎么打怎么骂,薛夜来总是乖乖不声不响不回嘴的,等阿娘消了委屈,就搂着薛夜来睡觉,阿娘怀里很暖和,阿娘一下一下拍着她,翻来覆去只是说:
“阿夜,你记住了,再怎么着也得活下去,身可以卖,脸可以丢,命一定得要。”
身上的许郎官动作越发孟浪,丑态百出,薛夜来却恍若未觉,只是突然叹息,阿娘那话,也不晓得是说给薛夜来听的,还是说给阿娘自己听的。
日华绰约,人影轻摇,许郎官的喘息越来越重,薛夜来适时回过神来,用一种恰到好处的娇嗲媚叫给这次交易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宝贝儿,给你的伤药用完了没有?身上的伤还疼不疼?”
姓许的实在算个好客人,他自己满足后总能跟她温言软语两句,薛夜来软软依偎在他怀里,像极了一个软弱又故作坚强的女子,她微微勾起嘴角,睁大眼睛,扯出一个楚楚可怜的微笑,声音也故意压低了两分:
“许郎放心,药还有的呢,那伤药金贵得很,我省着些用,你不必再替我费心”,她说到这里,睁大了眼睛看着身边的男人,还是浅浅地笑着,努力给姓许的灌迷魂汤。薛夜来眨巴眨巴眼睛,就有泪光点点,却一滴眼泪没掉,只是浅笑,“你待我,实在是太好了,我这心里……”
话说到这,薛夜来的声音就越来越小,也不说完,只留一声叹息。
“胡闹。伤药也能省着用?你这皮娇肉嫩的,不好好用药,留疤了怎么办呢”,许郎官一听就不乐意了,狎昵地轻轻捏了一下薛夜来的耳朵,“你也忒看不起老子了。一点药算什么?老子要连这点东西都要你来省着用,老子也是白活了。”
这算不算家学渊源呢?薛夜来竟有些得意,这可是自己的拿手绝活呢,要是于死狗知道了,他不知道会说什么,他大抵会夸她的,薛夜来知道,他那个人,于三,他——
现在不是想他的时候。薛夜来学着杨纤月日常摇头晃脑的样子轻轻晃了一下头,想把于三晃出去,阿夜,阿夜,你有要紧事做呢。
许郎官取了伤药,亲自帮薛夜来给后背的鞭伤上药,薛夜来趴在竹榻上,咬着唇,压低了声音,偶尔吐出一声呻吟就压下去,看起来实在是坚强又懂事,许郎官叹着气,手上的动作又轻了些:
“你说说你,这么柔弱的一个人儿,怎么就搅进了这种事里……唉,等这里的事了了,我跟宣抚使大人求个人情,带你回金陵去。我在外面有个三进的宅子,正好给你住着,我等着你给我煮茶喝呢。”
男人在床上说的话,谁当真谁傻子,再说了,就算他是说真的又如何呢?她要永远留在浔阳城,浔阳城是她的家,等她把该做的事做了,她就永远留在浔阳城……薛夜来这样想,又一次扯出了她的招牌微笑,很温柔地看着许郎官:
“你又说傻话了……且不说宣抚使大人不肯饶我,便是大人开恩饶我,我一个黥面之人跟着你,你不怕人家笑话,我还怕误你前程呢。”
薛夜来侧着头,正好让许郎官能看清她额角上被死太监刺下的那四个字。她知道自己此刻含泪微笑,惹人怜爱得很,啧,自己真是太厉害了,她在心里给自己鼓气,继续给许郎官的迷魂汤加大剂量:
“我那日开口求你,是因为宣抚使说要让狱里所有人都……我实在太害怕了……”
她说到此处浑身轻颤,连上下牙都按着身体的节奏轻轻碰在一起:“亏得你仁义,我心里……唉……你这样好的人,若真被我带累了,我……”
咬了咬唇,薛夜来的声音带上了一点点似有若无的哭腔:“我对不住你,我那日不该求你的。”
许郎官一个动不动拔刀的莽汉哪里受得了这么一份超豪华的迷魂汤,他把薛夜来揽在怀里,心疼地抚上她的额角,爱怜地亲了亲她的头发,温声安慰:
“疼吗?没事的,等带你回金陵,老子让人取了玉碾成粉,敷一阵就好了。宣抚使大人,大人脾气是有些急……不怕的,你好好跟我说说,你是怎么做的昆吾卫密探,又怎么扯上镇南王的?”
薛夜来就等着他问这个呢,腹中的稿子早已改了一遍又一遍,薛夜来咬着唇,片刻沉吟中,已把终稿在心中又过了一遍,可以了,可以了……薛夜来蹙起眉,看着许郎官:
“唉,你既问了……唉……也是我自己命不好了。我爹娘死得早,二十多年前,大雪天的,我快冻死的时候,赶巧遇见司宫台的几位内监大人带着昆吾卫去巡边,就这么机缘巧合被捡回去养着,到了十三岁,就进了金陵的行院,给昆吾卫探听消息。”
这些全是真话,薛夜来只是故意略过其中的万般艰辛,许郎官听着,脸上却浮现出了然的神色来:“遭了有些罪吧?”
薛夜来浅浅地笑,只是摇头:“哪里算得上遭罪,这是救命之恩,抚养之恩,我拿命报答都是应当的。”
“十二年前,督公大人听闻待月楼在浔阳风头极盛,又有传言说,待月楼的玉大娘子旧日与镇南王有私情,可巧当时待月楼起家三年,歌姬有念奴,琵琶有三娘,玉大娘子正遍寻最上等的舞姬,彼时我旋舞跳得也算有几分名声,就把我派来了。”
“心肝儿,你也忒老实,这般谦虚做什么?不是有几分名声,是很有名声”,许郎官笑着亲了亲薛夜来的脸颊,“我那时还没当差呢,因着去看你跳舞,新婚夫人跟我爹娘告状,叫我挨了好一顿打。”
薛夜来的眼睛立刻就亮晶晶的,抿着唇,侧着脸微微低头,扮出几分羞涩:“……你竟看过我跳舞……”
半真半假真假难辨的两个人温存了几句,薛夜来继续往下讲:“我到了待月楼,从未见镇南王来捧场,金陵那边让我想法子住到玉大娘子的私宅去……料不到镇南王不知怎的截住了我往金陵的传书,竟派人瞒着玉大娘子拿住了我,以我性命威胁我,让我借着玉大娘子的东风替他留意浔阳官场的动向……”
薛夜来说到这里,酝酿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掉下来:“许郎,都怨我自己,都怨我自己……”,她说到此处,柔柔弱弱地泣不成声,“你晓得的,昆吾卫的规矩,暴露了的探子没有活路,我,我贪生怕死,就没敢上报给金陵,就这么从此三头两头地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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