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朝之人,门下有复社成员,便可干预时政、沟通朝野,成为朝廷与地方政府关系网的媒介,他们闻国家有事,或播散流言、诽谤当事,或虚张声势,摇惑人心,捕风捉影,以耳传耳,你觉得,这于朝廷,也是好事?”
柳如是没有言语,她还在思量皇帝的话,没思量出个结果,又听皇帝已经继续说了下去。
“这些复杂的关系最后会演变成什么样,你可知道?他们会在朝廷中形成新的党派,门户、姻亲等都会是新的歧路,歧路中又有歧路,最终平日相知之人,皆为戈戟;平日号为君子之人,皆不相容。”
朱由检站起身来,走到木栏旁,“朝廷诸司不问职业,而言门户,朝廷不重法纪,而顾私交,这些,都由一个社团引起,你还觉得是小事吗?”
柳如是抬起头来,眼神闪烁不停,脸上已是带了一丝苍白,她不知道,她怎么会知道这些!
“这就是朋党,最后,他们所做的每一个决定,最先考虑的不是是否利国利民,而是是否对他们所属党派有利,以苟图富贵于目前,不顾危亡于旦夕!”
朱由检最后几句话,已是带了几分疾言厉色,帝王的威势一下子压到柳如是的身上。
柳如是到底还是一个年轻姑娘,皇帝这几句严词让她心神俱颤,压根无法细细思考其中之意。
别说柳如是了,就是站在一旁的骆养性,也是心惊不已。
他又有了月前陛下召见他的感觉,陛下定然有别的消息来源,而这来源相当的神通广大。
北至建奴动向,西至晋商勾连,如今南方复社的琐碎之事竟然也是心知肚明。
而所有的这些,锦衣卫压根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骆养性有了危机感,深深的危机感!
他们锦衣卫若不好好办差,努力为陛下打探天下之事,总有一日,锦衣卫会被陛下的另一个来源所替代。
“可...可...”柳如是让自己镇定下来,她来京师,不是为了复社怎么样,复社怎么样也和自己没关系,她是为了虞山先生而来。
“可是,复社中也不是所有人都是如此,虞山先生就不是,陛下如何能一竿子打翻一艘船?”柳如是恢复镇定,朝朱由检说道。
朱由检是真要气笑了,他可算是见识了一个女人能有多固执和不讲道理。
也不知钱谦益怎么坑蒙拐骗了,自己说了这么多,柳如是居然还觉得钱谦益是个好的。
有人曾说过,钱谦益这个人,中年是热衷的政客,晚年是投清的汉奸,居乡时时土豪劣绅,在朝是贪官污吏,一生翻翻覆覆没有立场,没有民族气节,除了想做官以外,从没有想到别的。
朱由检看着柳如是,今日,就让自己来揭开钱谦益的真面目给她看看!
“好,朕便让你亲眼看看,亲耳听听!”朱由检说完,朝骆养性道:“把钱谦益带去刑室,把她安置在隐秘之处,别让钱谦益看见。”
柳如是一听,当即激动起来,她可以见到虞山先生了!
朱由检看她激动的模样,“哼”了一声转身离去。
刑室就在诏狱之中,一个小小的房间,铁门之后放了各种刑具,一走进去,经年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朱由检被呛到,忍不住掩了鼻子,心中却是想着柳如是这么一个姑娘家,多半也是受不了的。
刑室被骆养性用屏风隔开了一间,柳如是就在屏风后面坐着,透过缝隙,她能隐约看见外面的景象,可是从外,却是看不到屏风后的人。
朱由检挥了挥手,钱谦益便被带了进来,跪在了朱由检面前。
屏风后倏地响起一声椅子拖动的声音,朱由检咳了一声,声音当即消失。
钱谦益奇怪得扫了一眼,可室内烛光昏暗,他如今的眼神也不似从前,这一眼并未看到什么,收回目光继续沉思。
夜色已深,陛下就算再看重自己,哪有这个时候来审讯的。
难道真因为钱粮告急,陛下等不及了?
“陛下,草民——”
钱谦益刚开口,朱由检就摆了摆手,打断他的话语道:“先说说你的探花是怎么来的?”
“嗯?”钱谦益一愣,这事自己已经认下了呀,怎么陛下还要问?
罢了罢了,说就说吧,反正贿赂考官这事,古往今来也不是自己一人。
待日后捐了银子,再好好求求陛下给个面子,毕竟自己还得回江南混呢!
柳如是在屏风后,双手紧张得握在一起,陛下就这么问虞山先生,难道...
不会的,虞山先生高风亮节,怎么会行如此小人之事。
“万历三十八年...”
柳如是正劝慰着自己,就听屏风外钱谦益缓缓开了口。
万历三十八年,正是钱谦益参加科举那一年。
“万历三十八年,草民进京赶考,草民认得几个熟人,花了银子买通了宫里几个说得上话的内监,找到了主考官,给了两万两白银,买...买个状元...”
“状元?那为什么后来变成了探花郎?”朱由检斜睨了一眼屏风,闲闲问道。
“同科有个举子韩敬,他也出了钱,也是买个状元,最后他却直接落第...”
钱谦益一边说着经年旧事,一边腹诽韩敬,水平差也就罢了,买个进士也就得了,非要买什么状元,这下好了,改他卷子的是个没收钱的,直接判了他落第!
韩敬手眼通天,找了人将他的卷子找回来重新改,非得改出个状元来,可状元已经定了钱谦益,给了他韩敬,钱谦益怎么办?
韩敬同学的人生宗旨:天下没有钱解决不了的事,如果有,那就是给得还不够!
韩敬出了绝招,他找宫内内监,给了两万两,找大内监,给了四万两!
这个价格,直接买个官都成了,买个状元?委实有点拼!
于是,出钱没有韩敬多的钱谦益,就成了探花郎!
朱由检点了点头,和他自辩书上的分毫不差。
“你入朝之后,贪污受贿,当年温体仁和周廷儒弹劾于你,证据确凿,你无从狡辩,朕罢你官身,但银子...”
朱由检刻意放慢了速度,钱谦益一听,想着终于说到正事了,忙接话道:“草民知罪,草民愿意尽献家财,以恕草民之罪!”
“朕可听闻,你钱氏家财颇丰啊,就是那些藏书,也价值不菲吧!”钱谦益年轻时四处游历,收集藏书,家中藏书楼更是为人所艳羡不已。
很多孤本、珍本外面找不到,可在钱家藏书楼中却是能找到。
朱由检说起这件事,也是提醒钱谦益,家里这么多钱,可别太抠门了!
钱谦益额头上冒出细密汗水,他在心中打着算盘,就算捐一半家财,凭自己在江南的声望,也迟早能赚得回来,如今最重要的,是保住这条命要紧。
“草民...”钱谦益想着说五十万两总够了吧,可斜眼里看见抱臂站着的骆养性,突然意识到,自己可是在诏狱啊。
锦衣卫什么不知道,五十万,怕是不够!
“草民愿意,捐银一百万...”钱谦益捧着一万个小心,朝皇帝开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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